第29章
  如今若说齐国境内,有谁是勾结诸侯王监守自盗、横征暴敛的豪强,那季恒当首屈一指!
  但若问齐国境内,哪位世家公子过得最捉襟见肘、囊空如洗,那么季恒也没有对手……
  季恒在屁股下给自己加了个支踵,调整好坐姿,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师此行还顺利吗?长安近来可好?我听说匈奴又打过来了。”
  “是啊,又打过来了。”谭康面露忧愁道,“打进了边郡,进城后又是一番烧杀抢掠!可依匈奴人那尿性,往年抢完了也就走了,今年却像是料定了我们不想把战事扩大,迟迟也不肯退,在城中驻了军,叫陛下进献公主和财宝!而朝里还真商讨起了和亲之事!”
  “和亲?”季恒惊讶道。
  自高皇帝建国以来,骑着马在昭国头顶跑来跑去的匈奴,便就是昭国一大心腹大患。
  高皇帝一朝便打过匈奴,胜过也败过。
  最后一次,匈奴率十三万大军长驱直入,直接打入了关中,在长安头顶驻扎了两个多月也不退,给朝廷带来了极大压力。
  当年高皇帝又已是暮年,卧病在床,实在打不动了,提出了和亲赔款之策才让匈奴先退了兵;也自此让匈奴尝到了甜头,每每赢了战事,便让朝廷和亲赔款。
  而一打不过便送公主的做法,又在昭惠帝一朝得到了“发扬光大”。昭惠帝在位十六年来,共送出了三位公主、一位皇子,实在是窝囊至极。
  直到昭惠帝之子,也就是今上登基,才让局势发生了扭转。
  当年姜炎登基没多久,匈奴便试探性地袭扰了边境。
  而在朝臣们说,陛下才登基不久,国本未稳,提议先议和再从长计议之时,姜炎却大发雷霆道:“朕宁死,也不和亲,不赔款!”并给出了强势反击,最终击退了匈奴。
  这些年来,两国边境冲突不断,姜炎也从未退缩过。谁提出主和的论调,谁便是摸老虎屁股,导致无论前线战况如何,朝臣们也不敢提出“议和”二字。
  季恒问道:“那么陛下对此事又是何态度?”
  谭太傅道:“陛下早年间南征北战,落下了一身伤病,这两年大病小病不断,明显是力不从心。加之镇守边疆,常年与匈奴作战的两位老将军,这两年又接连病故,陛下无将可用……朝臣提出和亲之策,陛下似乎还认真考虑了一番。”
  季恒道:“那陛下可曾说过要送什么人去?”
  陛下只有一位公主,今年才六岁,哪能和亲?且即便年龄合适,又有几个皇帝会把自己的亲女儿送去和亲的。
  要么就是从宫女中选一个,要么就是从宗室女中选一个,而好巧不巧,阿灼又刚好适龄……
  谭康忧心忡忡道:“其实陛下还曾问起过咱们翁主。”
  季恒道:“都问了些什么?”
  谭康道:“问翁主近来如何,可曾婚配了没有?我一听,这是动了要选咱们翁主去和亲的念头!我便说,先王与先王后薨逝后,翁主像是受了点刺激,导致性情大变,脾气也愈发古怪孤僻,常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不出门……”
  如此性情,若是送给了匈奴单于,恐怕只会对两国关系产生不好的影响。
  “陛下听了这话,笑了笑便过去了。”
  “后来一次宫宴,太后也问起了翁主,我便又原话照搬了一遍。我又怕陛下派人打探虚实,便又说,公子担心翁主这性子,传出去了将来会找不到好人家,便不准宫人向外人透露这些。”
  “陛下便开玩笑说,姜家的女儿,陛下的亲侄女,还怕找不到好人家不成?叫翁主随便挑,将来由陛下指婚。”
  “而又过了几日,边境便传来了捷报,说燕王从燕地起兵,成功从右翼袭击了匈奴,匈奴退兵了,这件事便算是过去了。”
  季恒道:“还好是有惊无险。”
  可怕只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次匈奴人倒是退兵了,可万一又有下一次呢?
  太傅也道:“翁主年十六,若一直待嫁闺中,下次匈奴人再要求和亲,朝臣们便会再次惦记起咱们翁主!”
  “要我说,翁主就是留在齐国嫁一个民夫,也好过到那蛮夷之地去给匈奴单于当阏氏!至少至少,在齐国还没有人敢欺负翁主。”
  季恒在齐国,便相当于阿灼的监护人。
  做媒这种事,季恒虽万分不擅长,每次去找阿灼他也非常不好意思,但太后、陛下若是迟迟不发话,那也只能由他张罗,再去请示太后和陛下。否则外人便要说他不上心,耽误了女儿家的终身大事。
  可他精挑细选推荐给阿灼的人选,阿灼总是一个也看不上。
  且太傅“编造”阿灼的那些话,其实也并非无中生有。
  阿灼性子的确“古怪”,不过是古灵精怪的那种古怪。
  她也常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因为她很宅,每天在她的紫瑶殿吃吃喝喝睡睡觉,她便很开心。
  阿灼也问他说:“我就非要嫁人不可吗?”
  一下把季恒问住了。
  看着阿灼怡然自得的模样,他也在想,阿灼就非嫁人不可吗?
  他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年,思想便也封建得和古人一样了吗?
  从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为此事找过阿灼了。
  而正想着,一抬眼,便见太傅用莫名的眼神上下扫视了他一眼,说道:“恒儿你倒是……年龄、家世、相貌、学识,方方面面都配得上翁主……只可惜又差着辈分!”
  季恒无奈地摆摆手道:“我不行的……”
  不过听宫宴上太傅与太后、陛下的那一番谈话,季恒倒是觉得,陛下真想送阿灼和亲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毕竟太后还健在。
  阿灼是太后的亲孙女,阿兄薨逝后,太后对这三个孩子也很是心疼,总时不时从长安送来赏赐。
  此次太傅回齐,也是大车小车地回来的,车上全是太后对孙子孙女沉甸甸的爱。
  阿灼本就年幼失怙,又有太后反对,陛下若强行送阿灼和亲,便显得有些不仁不义、刻薄寡恩了。
  想着,稍许放下心来。
  他端起漆杯又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对了老师,药带来了吗?”
  “哦对,带来了!”太傅说着,忙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檀木盒。
  宫人接过,捧到了季恒面前。
  季恒大拇指微微摩挲,便郑重地打开了金属扣,看到精致的檀木盒内井井有条排列着的十二粒丸药,暗自松了一口气。
  有了这药,未来一年的命便算是续上了。
  这药名叫“丹心丸”,乃是天子所赐。
  他与这药的渊源也由来已久,第一次服药是在他六岁那年。
  当时正是因蝗灾事件,民间纷纷传说齐国出了个神童之时。
  阿兄与季太傅并未料到此事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响,一开始对此事的态度是,没想声张,但也没想到要去刻意隐瞒。
  总之也不知是何人传了出去,一传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很快便传到了天子耳中。
  如此奇闻怪谈,天子也闻所未闻,便下了道诏令给齐王,叫齐王隔年入都朝觐时把这神童也一起带来。
  天子并未直接召见季恒,而是叫齐王带季恒入都,便有那么一丝“听说齐国出了个宝物,于是叫齐王献宝”的意思在里面,让阿兄与季太傅惴惴不安了好几个月。
  隔年正月,两人带他入都,而天子与百官在未央宫宣室殿召见了他。
  那整个过程,季恒不想再回忆,只记得在漫长的两个时辰时间里,他整个人都处在应激状态,感到全身的血液一阵阵涌向头顶,而头皮阵阵发麻。
  结束时,天子问他愿不愿意留在长安做太子伴读?
  他知道自己的余生,都将取决于自己对这问题的答复,他便硬着头皮说,季太傅是老来得子,只有他一个独子,季太傅又年事已高,他不忍心离开老父亲,借口婉拒了天子的美意。
  昭国以孝治国,季恒摆出孝字,天子便也不好再强人所难,只好作罢。又听闻他自幼多病,便请了名医为他配药,而配出来的便是这“丹心丸”。
  这药季恒月月服用,已服用了十多年,早已经离不开。
  天子会在齐国每天入都朝请之时,赐他们这么一盒,也就是一年一续,多了没有。因为这药用材稀缺,一年也只能配出一盒。
  季恒取出了一粒,用铜刀切下了三分之一,用帕子包好,递给了小婧道:“拿去给范侍医。”
  小婧小心翼翼地接过去,便去找范侍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