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大家再攒,他再掏。
  总之,每次都挺不好意思。
  于是每当祭祀,他都自称是“不肖子孙季恒”。
  好在宗亲们对他的钱财没有觊觎,陈伯也很理解他,只叫他有空常回来看看,说季府上下都很想他。
  季恒便惭愧道:“知道了,陈伯多保重身体。”
  走出祖庙时,天已暗了下来。
  季恒乘车回宫,路上累到昏睡了过去。
  他手中捧着铜炉,但车上还是有些阴冷,在这种地方入睡又很容易着凉。
  车子在长生殿门前停下时,他便感到有些头昏脑涨,像是发烧了。
  左廷玉掀开了竹帘,叫道:“主人。”
  季恒迷迷糊糊应了声“嗯……”,又顿了片刻才起了身,结果刚一起,便感到眼前一黑,他又浑身无力地跌坐了回去。
  左廷玉道:“主人!”
  而紧跟着,便是轻轻一声“让开”。
  车身随之晃动了一下,像是有人上了车。
  季恒脑袋一阵阵地发胀,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顶,眼球更是胀痛得睁不开。
  他浑身脱力,冷得彻骨,勉强倚着车身坐在原地,忽然便感到一只灼热、干燥的大手覆盖在了他额头上。
  过了片刻,那人便把他打横抱起,下了马车。
  那人身上十分火热,让他在这冰天雪地里,感到半边身子都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火炉笼罩着。
  身为一个男人,却被另一个男人“公主抱”,多少让他有些难为情,他却又在贪婪地汲取着那人身上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他勉强睁了眼。
  只见夜色下,皎洁的月光挥洒在晶莹的雪地上,照得整座庭院格外亮堂。
  他四肢酸软无力,靠在那人怀里,见眼前是用金丝线绣着云气纹的黑衣,下面则是双绣着山纹的黑丝履。
  他看到那人正迈着稳健的四方步,一步步踏在庭院厚厚的雪地上,而每踩一脚,雪地便发出“咯吱—”的声响。
  这么冷的天,竟只穿了身单衣,也不怕着凉的吗……?
  他似乎知道了是谁,于是在迷迷糊糊的病气里,也感到了些许的安心。
  仿佛无论这个人要把他抱到哪儿,他都能跟着去,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也都能等醒来后再说的那一种安心。
  他便不再挣扎,任自己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仍是黑的,暖融融的内室里,正点着几盏油灯照明。
  守在他旁边的是小婧和来福。
  来福睡得正沉,小婧则勉强打着盹儿。
  而他刚一睁眼,小婧便敏锐地醒了过来,忙给他端水,又问他要不要喝点粥?
  季恒真有些饿了,大概是休息好了,方才的病气也一扫而光,他便说:“端来吧。”
  一锅青菜肉糜粥正在炉子上小火煨着,小婧走上前去,盛了一碗端过来。
  而刚递到季恒手上,来福便也醒了,忙道:“公子醒了?我还以为又要昏迷好几日呢!”
  小婧便看向来福道:“那你呢?闻着香味儿就醒过来了?”
  来福:“……”
  季恒仰坐在床头,舀着粥,忍不住发笑。
  小婧又看了看窗外,估摸着眼下的时辰,念道:“眼下这元正日都要过去了吧……?”说着,回身看向了季恒,道了句吉祥话,“小婧祝公子身体健康,长乐未央。”
  来福也争先恐后道:“来福也祝公子身体健康,长乐未央!”
  季恒笑道:“好,明儿再打赏。”
  他本想问问小婧,方才是谁把他抱进来的?但最终还是没问。
  他想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
  与往年不同的是,这年元正一结束,他们便要准备入都,而这将成为他们往后每一年的日常。
  之前先王入都时,由于路途漫漫,路上倍感无聊,于是总要抓一两个孩子陪着他一起。
  有时是阿灼、有时是阿洵、有时是季恒,有时则是任意的两两组合。
  不三个一起打包带走,是因为要留一到两个人陪着阿嫂。
  于是像今年这样,三人一起入都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况且今年还多了个阿宝。
  马车整装待发,临出发前,季恒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除了随行人员的行李,车上还载着齐国要献给天子的“献费”。
  献费按诸侯国人口收取,大概占齐国每年税收的三成左右。
  他想天子应该是不缺这点钱的,颁布这项规定,只是想进一步削弱诸侯王财力罢了。
  除此之外,诸侯王也要向天子进献贡品,不过进献什么并无要求,大家凭自觉便是。
  季恒备的还是那些特产,什么雪花盐、螺钿工艺品、海产品,又备了几盒金饼和一对拳头大小的东海夜明珠,勉强撑撑场面。
  谁不知道三年前那场瘟疫后,齐国便穷得叮当响,还有三个孩子要养。
  对于贡品,天子也很佛系。
  看了这些贡品,天子说不定还会觉得齐国穷得让人很安心呢。
  检查完,季恒又叮嘱了太傅几句,把齐国交给了太傅、国相与朱內史,便上了马车出发了。
  往年齐国都是途径梁国,进入函谷关。
  可听闻去年年底梁国睢阳附近雪灾泛滥,道路封锁了二十多日才开始通行,季恒的商队也在原地被困了许久,长安便安排他们从赵国借道。
  从赵国走,可能会稍微绕了一点。
  不过姜沅听说后,便说要接待他们,再与他们一道入都,倒也不错。
  季恒、姜洵、阿宝同乘一车,大概是今日人多,阳光又很好的缘故,车内竟有些暖融融的。
  季恒这些天教给阿宝不少知识点,都是到了长安后,随时随地要被人问到的。
  刚好路途也无聊,他便道:“叔叔考考阿宝好不好?”
  阿宝自信满满道:“好!”
  季恒便问道:“阿宝今年几岁啦?”
  阿宝伸出三根手指,说道:“三岁了!”
  季恒又道:“那阿宝是从哪里来的?”
  阿宝觉得这些问题都太小儿科了,便一股脑都背了出来,说道:“我是从齐国来的,我叫阿宝。我父王是齐怀孝王,我阿兄是齐王洵,我阿姐是琅琊翁主灼,我叔叔是公子恒!”
  季恒一把搂住了阿宝,说道:“阿宝好聪明啊!但是阿宝,最后一句还是不要介绍了好不好?”
  阿宝问道:“为什么?”
  “嗯……”
  他应该怎么解释,其实自己不是阿宝正儿八经的叔叔。
  在齐王宫叫叫倒好,可到了长安,那么多诸侯王都是阿宝的叔叔,而自己又怎么能和这些人物相提并论呢?
  他只道:“总之,到了长安后不要再叫叔叔了。”
  阿宝问道:“那我应该叫叔叔什么?”
  季恒想了想道:“就叫我阿恒吧,就像我叫你阿宝一样。”
  “唔……”
  阿宝觉得有些不妥,但又不知说些什么。
  坐在对面的姜洵则试着轻轻叫了声:“阿恒。”
  两个音节从轻触的唇齿间发出,让他感到很新奇,也很娓娓动听。
  ——
  几日后,一行人便抵达了赵国国都邯郸。
  邯郸身为百年古城之一,又是中原贸易的枢纽,城建完备,商业也十分发达。
  一行人入城门,沿着主干街道向前行驶。
  季恒掀开了竹帘向外望去,见宽阔的街道两侧皆是气派的楼阁,有酒楼、有商铺,瞧着热热闹闹、格外繁华。
  而正准备放下帘子,便见身后竟有一帮小乞丐追了上来,看着七八九岁,小脸各个冻得皴裂,身上袄子也脏兮兮的,破了也没人给补,露出了里面早已结成团的柳絮。手中拿着破碗,一股脑地围上来拍打车身,说道:“公子,公子!赏我们点钱吧!一个铜板就好!”
  “我们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吃上饭了!再不吃就要饿死了!”
  “公子!公子!”
  毕竟是小孩,随行郎卫不好强行驱赶,便大声呵斥道:“哪里来的小孩儿,连齐王车驾都敢拦!还不快退下!”
  而这些小乞儿显然不是第一次乞讨,早就被打皮了、骂滑了,根本没被郎卫唬住。
  邯郸商业发达,商队川流不息,这些小孩儿倒像是“专业”做这个的。
  看他们拍打车窗的力气和说话的声音,哪里像是好几天没吃过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