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闻潮声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才刚坐下,病床上的人人虚弱地睁开了眼。
  “……”
  “……”
  四目相对,沉默蔓延。
  常鸣的神色很平静,像是已经从最开始的疯狂状态中挣脱了出来,看向闻潮声的眼中甚至充满了歉意。
  “闻哥,对不起,我刚刚不是故意想要冲你发脾气的。”
  “……”
  闻潮声怔住。
  “我知道我说错话了,对不起。”常鸣的眼眶霎时发红,可怜又憔悴,“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我的身上呢?为什么就我这么倒霉呢?”
  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脸,企图逃避事实,“我、我实在是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医生说过,常鸣右腿的神经同样受创严重,哪怕避免了截肢的命运,也不代表就能恢复如初。
  闻潮声看着常鸣逐渐用力的双手,连忙伸手制止,“常鸣,你别激动,小心脱针。”
  他反过来给眼前人道歉,“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是我们剧组对你的保护措施没做到位,也是我身为导演判断有误,在这件事情上,我有一定的责任。”
  闻潮声还记得当年拍摄《轮廓》时,他和席追在马背上的一段交谈——
  “但凡剧组有人受伤,我都会负责。”
  “闻潮声,你已经是一位很好的导演了。”
  如今,事故已经发生了,伤害已经造成了。
  闻潮声刻在骨子里的责任感、从小坚守的道义心都不允许他做一个逃兵,“常鸣,我会照顾你,直到你好起来。”
  他可以陪着常鸣好全出院,可以给常鸣定制合适的假肢,可以陪着常鸣复建重学走路,也可以托关系给常鸣安排力所能及的新工作。
  更甚之,他愿意肩负起常家母子未来几年的生活开支。
  常鸣听见闻潮声的亲口承诺,反将他的手抓牢,“闻哥,真的吗?”
  “……”
  闻潮声不习惯这样的肢体接触,下意识地想要挣脱。
  常鸣用力攥得更紧了,锲而不舍地追问,“闻哥!你真的会留下来陪我吗?”
  闻潮声点头,“会。”
  但他还是找理由挣开了常鸣的掌心,“我去给你弄点温水,你躺好,别乱动。”
  “嗯。”
  常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闻潮声的身影。
  在对方转身背对的那一瞬间,他的眸光露出了仅仅一秒的疯狂,又迅速恢复了可怜模样。
  ……
  次日下午,常鸣的母亲常晓梅赶到了医院,上了年纪的朴素女人在瞧见儿子缺失的左腿后,顿时泣不成声。
  她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对象,最后只能将全部的痛苦都砸在了“导演”的身上。
  面对劈头盖脸的指责,待在病房里的闻潮声无处可躲,只能不停地道歉,最后,还是昏睡转醒的常鸣制止了这场单方面的控诉闹剧。
  就这样又过去了三天。
  处在气头上的闻春申没再来过医院、更没有和闻潮声再见面,反倒是宋雪兰在电话里又和他谈了一通。
  大致的意思还是劝闻潮声在解决完常鸣这件事情后,再结束和席追的恋情。
  只是,常鸣的情绪反反复复,激烈抗拒外人看见自己缺失的左腿,特别排斥专业护工的存在。
  闻潮声实在无暇分心说服父母,不得不将大部分地精力都放在了常鸣的身上,无奈之下,他还和和常晓梅确认了换班的时间、打算轮流照顾。
  今晚轮到常晓梅陪着常鸣。
  闻潮声独自回到了医院附近的小旅馆,胡乱地冲了一个冷温水交替的澡。
  最近事情堆积得太多,严重影响了情绪,他已经很久没再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身体的疲惫早已经达到了极限。
  闻潮声裹着单薄的被子刚刚躺了下来,忽然间,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发出一连串的震动。
  急得仿佛催命。
  闻潮声一看是常晓梅的来电消息,顿觉不妙,“喂?”
  但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位年轻护士的声音,“是闻先生吗?麻烦你赶紧来医院一趟!”
  “1602号房的病人不久前砸碎了玻璃药瓶、割腕自杀,现在还在手术室抢救!他的母亲被吓得情绪激动,也快晕过去了!”
  ——嗡!
  前所未有的绝望从脚底直冲脑门。
  闻潮声的困意被这个消息撞得稀碎,他来不及顾及自己日益加重的感冒症状,“我马上就过去!”
  深夜的抢救室门前。
  黑发里掺着大量银丝的常晓梅蜷缩在地上,哭得近乎颤抖。
  闻潮声迅速跑了上去,企图搀扶她起来,“阿姨,地上凉,你先起来。”
  “潮声,潮声啊。”
  常晓梅在泪眼婆娑中看清了闻潮声的身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姨求求你了,我真的求求你了。”
  她慌忙调整姿势,直直跪在了闻潮声的面前,“你救救我们家小鸣吧!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我知道他,我了解他——”
  “他年纪轻轻成了残废,小鸣不想拖累我,他根本就不想活了!”
  “小鸣这两天只听你的话,吃药、打针治疗……他都只听你的话!”
  “只有在你面前,他还有点求生的意志!你帮阿姨救救他!我求你了!救救他!”
  “……”
  闻潮声被这一连串的哀求弄得手足无措,“阿姨,你先起来,你先起来好不好?”
  常晓梅瘫坐在了医院的长椅上,哭到力竭地喃喃,“是你的电影、是你的剧组把他害成这样的,潮声,你不能丢下他不管啊!做人要有良心啊!”
  面对指责,闻潮声哑口无言,身体里的血液像是变成了一摊不会流动的死水,一点点污染了他原本的生气。
  内心名为“罪恶感”的枷锁叠加了一道又一道,无形的重量压得闻潮声动弹不得。
  怎么办?
  他到底应该怎么办?
  …
  入夜,窗外又落起了小雨。
  所幸医护人员发现得及时,常鸣成功捡回了一条命。
  闻潮声将病房里唯一的毛毯盖在了常晓梅的身上,对方在大惊大悲过后已经筋疲力尽,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
  闻潮声坐回冷硬的木椅上,根本不敢合眼休息,连日来发生的一切像是在脑海里过幻灯片——
  从剧组的意外事故,到常鸣截肢才能保命。
  从恋情被父母知晓,到闻春申那坚决不同意的一巴掌。
  从常鸣突如其来的自杀,到常晓萍对他崩溃至极的哭求。
  短短半个月,事业、亲情和爱情就全方面地陷入了停滞,闻潮声突然对未来没有了把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抓住住什么。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微信,视线一直停留在了和席追的聊天框界面上。
  情感和理智在相互拉扯。
  也不知过了多久,病床上的人有了动静。
  闻潮声回过神,连忙凑近关心,“常鸣,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常鸣虚弱地问,“……我还没死吗?”
  闻潮声听见他口吻里尚存的死志,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活着没意思啊。”
  常鸣的眼色隐在昏暗里,让人看不真切,“闻哥,我其实用手机查过了,剧组的事故在网上没有走漏一点儿风声,你们花钱处理了,是吗?”
  “……”
  闻潮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常鸣似有若无地笑了声,“没关系,我大概能想明白,像我这样还没出道的小演员,本来就是没有资格谈论公平的。”
  “只有把我受伤的事情压下去,你的导演事业才不会被人非议、受到影响。”
  “不,不是这样的。”
  闻潮声试图反驳,却找不到任何支撑点。
  因为花钱镇压这件事情的人是他的父亲,而闻春申的出发点恰恰就是为了他。
  事到如今,这件事已然和他脱离不了关系了。
  “闻哥,你不需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我一点儿都不怪你,这或许就是我的命。”
  常鸣确实很崩溃,也痛苦。
  他那天就是为了得到闻潮声更多的关注,才会不管不顾地往上爬。
  谁都没有预料到意外会发生,也包括常鸣自己。
  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与其怨天尤人,不如抓住这次机会,他就是要利用闻潮声的愧疚心、道德感,想尽办法将眼前人“绑”在自己的身边。
  常鸣心底溢出自私的占有欲,表面却伪装得当,“闻哥,你在国内有自己的事业、有你爱的男朋友,你的心不在这儿,你不可能照顾我一辈子,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继续去过你幸福完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