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白羽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来到孤儿院的,仿佛自有记忆起,她就在那里。
  白羽刚学会“妈妈”这个词时,甚至一度以为她就是妈妈。
  有一次,他鼓起勇气,扬起笑脸,稚嫩地喊着:“妈妈……”
  余石当时正在晾衣服,动作顿了一下,脸色依旧平淡,却认真地纠正:“我不是。”
  年幼的白羽还不懂什么叫拒绝,只觉得她并没有真的生气,便鼓起勇气,从兜里掏出珍藏的一颗水果硬糖,小小的糖块躺在他小小的掌心,他踮起脚,摊开手心,努力递过去,眼里满是期盼。
  “给你。妈妈。”他露出一个讨好又怯生生的笑,懵懂地望着她。
  记忆有些模糊了。余石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或许几秒,或许更长。
  也许是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也许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记不清了。
  但记得她最终收下了那颗糖,白羽立刻高兴得围着她又蹦又跳,甚至得寸进尺地张开手臂求抱抱。
  但护工不能随意抱孩子,这是规定,为了防止孩子产生过多依赖。毕竟,孤儿院有那么多孩子,是抱不过来的。
  余石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努力踮脚拽着她洗得发白的衣角的小不点,始终没有弯腰蹲下回应一个拥抱。
  只是在午休时,她又悄悄把那颗糖,连同另一颗新的,一起放回了白羽枕边脱下来的外套口袋里。
  白羽醒来摸到口袋里的硬块,掏出来一看,两颗,可有一颗明明早上已经送出去了,自己是在做梦吗?
  他握着糖,心里空落落的,抬头望去,正好撞上余石从远处看过来的目光。
  那双眼睛依旧没什么温度,神情依旧冷漠,白羽不懂,为什么“妈妈”不肯当他的妈妈。
  但他很听话,没再那样叫过。
  后来,孤儿院来了楚潭。
  他来时就扎着小辫,发梢还别着一朵褪色的塑料小花。他什么都不记得,话却说得利索,安顿下来后也不闹,就安静地坐在小凳子上,望着院子大门的方向,一坐就是半天。
  白羽原以为他在盼着回家,直到半夜,楚潭悄摸爬到他床边,冷不丁冒出一句:“小白,你看对面那个黑漆漆的房子……像不像精神病院?里面是不是关着吃小孩的妖怪啊?”
  这话像带着魔力,瞬间勾起了白羽最深层的恐惧。他把头和手脚都蒙进被子里,寻找一丝可怜的安全感,“不……不知道……你别瞎说……”
  楚潭却恶劣地笑了一声,手从被子底下钻进去,冰凉的手指抓住白羽的脚腕,嘴里呜呜地吹着气,模仿着恐怖片里的阴风音效。
  白羽吓得浑身一哆嗦,压抑的哭声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呜啊!”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哭喊吵醒了其他孩子。悲伤和恐惧像会传染,房间里其他孩子被惊醒,懵懂间也跟着哭成一片。
  为此,白羽好几天没理楚潭。楚潭却在某天午后变戏法般从兜里抓出一大把糖,亮晶晶的糖纸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镭射彩光,一闪一闪地。
  “哇!”白羽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心里那点小九九瞬间烟消云散,对楚潭的态度瞬间从厌恶变成了满满的崇拜和好奇。
  后来白羽才知道,这些糖都是楚潭找余石“敲诈”来的。
  余石午休发糖经过楚潭床边时,他清醒地醒着,睁着大眼睛,摊开手心,理直气壮地要求:“我也要,好多好多,糖果。”
  余石面无表情地在他手里多放了一颗。
  楚潭坐起来,把糖塞到枕头下,再次伸出手,手掌向上:“不够。”
  “不行,睡觉。”余石拒绝,声音没什么起伏。
  楚潭眼珠一转,狡黠地威胁:“不给我就把大家都吵醒,让他们哭,哭得超级大声。”
  “……”
  他小嘴一嘟,手掌比了个五,嘴里却喊:“我要,一百颗!”
  “……”余石看着他那副无赖样子,最终无奈地又放了六七颗在他摊开的小手上。
  楚潭根本数不清,只觉得收获颇丰,心满意足地揣着糖,硬是睁着眼躺了一个中午,生怕余石趁他睡着把糖偷走。
  “糖糖!”白羽接过糖果,眼睛亮晶晶地指着楚潭,“糖糖!”
  他心想,这个叫“楚糖”的真的能变出糖诶!太厉害了!
  从此,白羽成了楚潭的小跟班。楚潭玩泥巴、跳水坑、爬树、抓青蛙……白羽都跟着,就盼着楚潭哪天心情好,再变出一堆糖,他好拿去送给余石,让她答应做自己的妈妈。
  余石收下白羽献宝般递来的、原本属于自己的糖,看着孩子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罕见地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那动作很快,几乎一触即分,却让白羽高兴了一整天。
  孤儿院的伙食一直不好,清汤寡水,没什么油腥。
  楚潭经常莫名其妙地对着饭菜做鬼脸吐舌头,白羽以为这是什么特别的吃饭仪式。
  “你在干嘛?”白羽小声问。
  “饭太难吃了,肯定被鬼附身了!我在驱邪,吓跑它们!”楚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是吗?……”白羽看着自己碗里糊糊状的饭菜,犹豫了一下,也悄咪咪地做了个鬼脸。
  白羽跟着楚潭又胡闹了几年,有了楚潭的日子,生活好像也变得不那么平淡起来,虽然不是甜的,但好歹不是寡淡如水或者苦如黄连。
  一个闷热的午后,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楚潭撺掇白羽午睡逃跑。
  “小白,别睡。”楚潭轻手轻脚爬下床,推醒根本没睡着的白羽。
  “嗯?”白羽立刻睁开大眼睛。
  “我们去骑余石的车!”楚潭眼睛发亮地扒拉他,指着窗外楼下棚子里那辆旧自行车。
  “不好吧……”已经上二年级的白羽,模糊地知道了些对错的观念,心里有点害怕。
  “来嘛~白羽,你可是我在这儿最好的朋友了!”楚潭瘪着嘴,装得可怜巴巴,眼里却闪着兴奋的光。
  白羽别无他法,悄悄穿上鞋,小心翼翼跟着楚潭溜到楼下。
  中午日头最毒,阳光白花花地炙烤着大地,狠狠刺着皮肤。白羽心虚得很,一步三回头,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后背很快就湿了一小片。
  楚潭对那辆锈迹斑斑的老旧自行车兴趣极大,扒拉着就要往上爬。他一手抓着白羽的肩借力,一手去够车把,摇摇晃晃地想踩上脚蹬。
  梦想还没实现,一双手突然从后面出现,毫不留情地把他抱了下来。
  是余石。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比平时更严肃些。
  “楚潭,你又带着白羽瞎跑。”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想骑车嘛……”楚潭自知理亏,小声嘟囔,脚尖蹭着地上的土。
  余石却罕见地没批评他,而是转头问白羽:“你呢?也想骑?”
  白羽自然是想的。他看着那辆高大的自行车,眼里有渴望。他犹豫一会儿,点了点头,声音更小:“嗯。”
  “车太大了,你们还够不着。等你们再长大点,我教你们。”余石恢复了平时那种略带严厉的口吻,“现在,回去睡觉。”
  “那你再给我一百颗糖。”楚潭趁机伸手,故技重施。
  “……没有了。”余石面无表情地驳回。
  “……好吧。”楚潭撇撇嘴,算是接受了这个结果。
  一大两小的影子短短地踩在脚下,热气一阵阵从地上冒出来直熏眼睛。
  白羽低头看着余石被阳光缩短的影子,一跨步一跨步地跟着她的步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指甲边上的倒刺,心里默默地想着:快点长大吧,快点长大,长大了就能学骑车了。
  日复一日的日子单调又略显无趣,时光很快来到九岁那年的暑假,天气格外闷热,汗水止不住地往外冒,黏黏地水汽附着在空气里,无死角地熏着人们的每一寸皮肤。
  一个清晨,所有孩子都还沉睡在梦境里。白羽醒得早,爬起床,发现院里异常热闹,来了许多开大车的人,正一箱一箱往下搬东西,都是崭新的文具、书本和衣服。
  楼下站着一个格外贵气的小孩,衣服干净漂亮,料子看起来就很好,崭新得仿佛带着阳光的香味。他背着皮质书包,脚上是锃亮的小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精美的卡通手表,脖子上还有一根看不见吊坠的闪闪发光的银项链。
  他手里拿着个黑乎乎的“板砖”,有点像余石后来用的那种智能手机,但更薄更亮,只见他在光亮的屏幕上用手指点来点去,神情专注。
  白羽穿着领口破了小洞,洗得发白的旧睡衣,躲在二楼走廊的柱子后面偷偷看他,把他柔软的发丝和精致的眉眼,干净漂亮的衣服鞋子,乃至所有亮晶晶的装饰都看了个遍,心里隐隐生出一种迷迷糊糊的“羡慕”。
  “你在偷看我。”那孩子突然抬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柱后的白羽,径直朝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