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山河 第2节
  裴青禾淡淡道:“郡王为我们送行,恩德如山,我要亲自去谢恩。”
  她领兵十几年,习惯了发号施令,一张口,自然流露出了说一不二的首领气度。
  冯氏仿佛看到了丈夫裴仲德的影子,鼻间骤然一酸。
  陆氏万念俱灰心如枯井,木然点头。
  冯氏快步上前,扶住陆氏的左臂。裴青禾扶着祖母的右臂,祖孙三人就这般慢慢走了出去。
  ……
  裴家被流放的妇孺老少共计三百二十二人。最年长的是裴家五房的裴李氏,今年八十一。最年幼的是裴家十一房刚出世两个月的婴儿。女子有二百九十八人,另有二十四个年幼的男童。
  按着敬朝律法,谋反罪要诛九族。太子殿下一跪,救下了裴氏妇孺,保住了八岁以下的男童。
  这一桩义举,为太子赢得了声望和人心,仁厚之名传遍朝野。
  章武郡王身为东宫长子,今日亲自送裴氏家眷离京十里,自然又是一桩美谈佳话。
  十四岁的章武郡王,身量修长,长眉凤目,挺鼻薄唇,英俊温文,一派天家皇孙气度。
  章武郡王身后,是几位东宫属官,另有数十个身材高大目光敏锐的东宫亲卫。
  裴氏三百多口跪下谢恩,夹杂着阵阵悲凉绝望的哭声。
  章武郡王目中流露出怜悯,温声道:“都起身,别跪着了。此去幽州,山高路远,诸位多多保重。”
  此言一出,哭声更响了。
  一片凄凉的哭声中,忽地响起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郡王殿下,小女子有话要说。”
  章武郡王一愣。
  众人的目光一并看了过去。
  少女约莫十三四岁模样,身形纤细,肤色白皙,黑眸明亮,眉宇间透着勃勃英气。
  像极了枉死的裴仲德。
  宿卫军拱卫京城皇宫,共有十二卫。裴仲德独掌一卫,麾下都是精锐骑兵,在十二位宿卫将军中首屈一指。裴仲德的五个儿子,都是年少英杰,被戏称为裴家五虎。
  圣旨一下,裴仲德父子六个人头落地,就剩下这么一个幼女裴六娘。也不知能否安然撑到幽州。
  “我是裴仲德幼女,裴青禾。”
  “裴氏忠心爱国,却被奸佞污蔑,构陷谋反重罪。裴家一门男丁两百九十七条性命,枉死刑场。”
  裴青禾一张口,就令东宫众属官心惊肉跳。
  太子詹事庞隆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裴青禾:“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请裴六姑娘慎言。”一边冲章武郡王使眼色。
  东宫折损裴氏兄弟,如被斩了一臂,万幸太子殿下及时出手,挽回东宫声誉名望。裴氏之殇,倒是成就了东宫仁厚美名。
  此时此刻,赶紧送别裴家妇孺回宫复命才是头等大事,万万不可节外生枝。
  章武郡王回过神来,张口道:“裴六姑娘请节哀。”
  裴青禾目光扫过众人神色各异的脸,落在章武郡王的脸上。
  这位章武郡王,是太子嫡长子,有才名有贤名。可惜,孝文帝偏袒魏王,对东宫父子平平。章武郡王已十四岁了,还没册封太孙。
  事实上,魏王确实是皇权争斗的胜利者。前世孝文帝在一年后废了太子,魏王坐上了龙椅。
  魏王凶残暴戾无道,登基后大肆征发徭役建行宫,百姓被逼得没了活路,各地纷纷冒出了起义军,再有鲜卑匈奴等外族进犯,短短几年,敬朝就走到末路。京都被一股起义军攻破,宫廷烧了个干净,魏王被活活烧死。
  被幽禁的废太子,同样死在起义军刀下。
  眼前这位章武郡王,被忠心的侍卫们救出火海,易容改扮,逃出了京城。
  其时,天下大乱,起义军不绝,各地豪族纷纷割据。
  章武郡王去投奔外家渤海张氏。张氏将嫡女嫁给章武郡王,并拥立章武郡王为新天子,打出了拨乱反正光复大敬朝的旗号,吸引了不少还忠于朝廷的军队投奔效力。
  新朝廷建立后,渤海张氏势力迅速壮大,很快流露出了勃勃野心。章武郡王这个傀儡,几年后就突发重病离世,连个子嗣都没留下。
  张氏一边哀恸,一边火速改朝换代自立为帝。
  第3章 得寸
  章武郡王死讯传来的那一年,她二十五岁,手下有了两千多兵马,背靠着连绵不绝的燕山山脉。占了幽州燕郡的昌平县。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这是乱世中的真实写照。
  天下混乱无序,到处是流匪,人吃人不再是形容词,而是真切的人间惨剧。
  裴家军战力勇猛,军纪严明,爱惜百姓,声名远播。源源不断的流民涌入昌平县。她这个女将军,麾下精兵迅速涨到了万人,在各路起义军中独树一帜,名头响亮。
  渤海张氏派人前来招抚,她断然拒绝。张氏心中忌惮,派了军队前来剿灭,她亲自领兵,杀得对方丢盔弃甲狼狈逃窜。
  她打了胜仗,却死在了心腹的背叛和冷箭之下。
  说起来,也没比章武郡王强多少。
  “郡王前来送行,裴氏上下感激不尽。”裴青禾看着章武郡王,声音缓慢清晰:“裴氏妇孺老少被流放至幽州,路途遥远,且北方寒冷。我们缺衣少食,也缺药材,恳请郡王出手相助。”
  章武郡王:“……”
  章武郡王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庞隆。
  庞隆心里皱眉。
  这个裴六娘,实在不懂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这样的要求!
  也罢,为了东宫美名,好人做到底。
  庞隆迅速接过话茬:“这事好办,臣这就让人去附近的县城,准备棉衣干粮,再让人请个大夫,备一车药材。”
  章武郡王冲裴青禾露出温和儒雅的笑容:“庞詹事的话,裴六姑娘也该听见了。”
  裴青禾拱手:“多谢郡王殿下。还有一件事,随行押送的士兵有五十人,我们裴家老的老少的少,要么就是娇弱女子。流放途中,万一被不长眼的恶人欺凌,怕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请郡王殿下派人随行,护送我们平安至幽州。”
  众人:“……”
  头脑浑噩的陆氏都被刺激得清醒了,颤巍巍地起身,急匆匆地呵斥:“六娘,不得胡言乱语!”
  索要棉衣粮食药材,已经很过分了。现在还张口要护卫,实在是得寸进尺。
  冯氏也顾不得抹泪了,慌忙起身,想扯着裴青禾跪下请罪。
  冯氏这一站,顿时引来众人瞩目。
  冯氏生得柔婉貌美,今年二十九岁,正是女子如花盛放的时候。裴家遭难,丈夫惨死,冯氏穿了一身白衣,双目红肿,神色凄婉,愈发风姿绰约。
  别说不长眼的恶人,就是长了眼睛的正常男人,也少不得要多看一眼。
  除了冯氏,跪着的女眷中还有一些容貌姣好的年轻女子。没人庇护,押送的官兵们起了歹意,确实是一桩大麻烦。
  章武郡王这个少年郎,心尖不由得软了一软,转头去看庞隆:“庞詹事,派些人手护送裴家妇孺到幽州吧!”
  庞詹事这个官场老油条,心肠就硬多了,张口便要回绝。
  裴六姑娘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大伯做了八年东宫洗马,和庞詹事有同僚之谊。庞詹事心地仁厚,定不会对裴家妇孺袖手旁观坐视不理。”
  “大伯地下有知,也会感念庞詹事的援手之恩。”
  连同僚遗孤都不肯伸手照拂,还算人吗?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过来,庞詹事回绝的话根本出不了口。
  庞詹事看一眼牙尖嘴利的裴青禾,有些头痛,面上还得露出悲戚怜悯的神色:“是我思虑不周,之前竟没想到护卫一事。”
  “郡王殿下可派几人,送裴家女眷去幽州。”
  庞詹事唯恐裴青禾提出更过分的要求,立刻又补一句:“臣再去找押送官孙校尉,请他关照一二。”
  人是少了些。
  不过,有这么几个侍卫随行,就能扯一扯东宫大旗,震慑不怀好意的宵小之辈。
  裴青禾再次拱手:“多谢郡王殿下,谢庞詹事。”
  旋即又长叹了一声:“等到了幽州,我们一堆老弱妇孺,终究还得靠自己。”
  “听闻那里天气寒冷,贼匪横行,时常有匈奴鲜卑人去打草谷,人命如草芥。我们活着一日,就为太子殿下郡王殿下祈福一日。希望上苍庇护东宫,也能庇护裴家老少。”
  陆氏冯氏泪水簌簌滚落。
  跪了一地的妇孺悲从中来,哭成了一片。
  章武郡王会读书擅写诗,孝悌恭顺,十四年的生命中,还从未遇过这样棘手的情景,一时手足无措。
  几位东宫属官,面面相觑,暗道一声不妙。
  这个裴六姑娘,年岁不大,却着实难缠。棉衣米粮药材且不说了,东宫侍卫也有了,现在还打上了到幽州有东宫庇护的算盘……
  眼看着年少脸嫩经验浅薄的郡王殿下进退两难,一众东宫属官想提醒也张不了口。
  裴家已经够惨了,剩这么一堆老弱妇孺,没有靠山,在幽州那个人吃人的地方怎么活?
  一片凄惨的哭声中,十三岁的裴六姑娘挺直了腰杆,抿紧嘴角,显得倔强又悲壮:“郡王殿下不用为我们担心。我自**武练箭,成年男子也不是我对手。谁敢登门相欺,我就和他拼命。”
  就是铁打的心肠,也禁不住这样一幕。
  章武郡王眼睛都红了,一个冲动,从袖中取出一块圆形铁牌:“这是东宫令牌。到了幽州,遇到危险的时候,你就拿着这块令牌去北平军大营,去找孟将军。”
  庞詹事眼前一黑,急急出声:“殿下不可!”
  这样的令牌,整个东宫只有四块,一块在太子手中,另外两块分别在太子詹事和东宫侍卫统领手中。最后一块,太子给了章武郡王。
  凭着这一块东宫令牌,可以指挥调动忠于东宫的文官武将。
  如此重要的东西,绝不能落入一个黄毛丫头之手。
  章武郡王此时才惊觉自己举止不妥,伸出去的手不缩不是,缩回来也不是,颇有些尴尬。
  裴青禾没有伸手去拿令牌。她对神色间有些悔意的章武郡王说道:“殿下一番好意,我们愧不敢当。东宫令牌太过贵重,请殿下收回。”
  “我只求殿下写一封信,给幽州燕郡昌平县的县令,照拂我们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