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山河 第33节
  原本坐得东倒西歪的孩童们,迅速坐正,腰杆挺得笔直,目不斜视,读书声音齐整。
  裴萱裴风也不敢互相瞪眼了,齐齐起身低头:“堂姐不要恼,我们知道错了。”
  裴青禾瞥一眼过去:“练武的时候要斗个高低,读书却得静下心来,心浮气躁,难成大器。罚你们两人今日各练两篇大字。”
  “再有下次被我逮着了,惩罚翻倍。”
  裴萱裴风苦巴着小脸应了。
  裴青禾目光一扫:“裴越,你在看哪儿?”
  目光不时往窗外飘的裴越,立刻收回目光,大声读书。
  裴青禾这才看向冯氏:“娘,你别对他们太松散了。严师才能出高徒。你做夫子,得板起脸孔,该骂的骂,该罚的罚。”
  冯氏好脾气地点头:“好好好,我都听你的。以后我一定严格些。”
  裴氏女眷中,冯氏读书最多最有才学,做孩童们的启蒙夫子绰绰有余。唯一的缺点就是耐心太足脾气太好,压不住淘气的孩童们。
  裴青禾就不同了。她什么都不做,只往那儿一站,孩童们瞬间就正襟危坐老实如鹌鹑。
  裴萱裴风他们上午读书,下午练武。
  裴燕裴芸两队,上午练队列队形,下午练武,晚上还得读兵书。
  冒红菱这一队,人数最多,白日练一天,晚上时间便自由随意了。
  吴秀娘领的一队,年龄大了,体力不足,只练半日。另外半日,要下地种田,还要负责做全村人的饭食。
  六十以上的老妇,负责带幼童,体力稍好的,还得做些缝补浆洗的活。
  裴家老少二百多口,每日忙忙碌碌,日子过得很是充实。
  剿了黑熊寨的收获,和北平军送来的粮食,堆满了四间草屋。够全村人放开肚子吃半年多。粮食充足,才是众人最大的底气。
  就连山匪寨里出来的女人孩童,每日也能吃饱。
  十五个女子,大小不一,各有出身来历。裴青禾没急着追根问底,只问了姓名年龄,然后选了唯一敢抬眼和她对视的女子做队长。
  这个女子姓顾,单名一个莲字,二十有三。柳眉杏目,皮肤白皙,原本是个美人。她性情颇为刚烈,被山匪抢进山凌辱后,用刀划破脸颊破了相。山寨里缺女人,黑熊没有杀她,以她儿子的性命要挟,她忍辱苟且偷生。
  那一日,孟六郎领兵摸进山寨里,顾莲第一个反水,带着孟六郎一行人去了山匪库房。
  下山后,又是顾莲第一个抬头张口说话,被裴青禾选中做了队长。
  “你们都是山匪寨里出来的女人。有的无辜,有的可怜,也有人和山匪睡久了,蛇鼠一窝,做过恶事。以前的事,我不追问。从现在起,你们都是裴家村的人。”
  “你们每日耕田种地。我会让你们吃饱穿暖。谁有异心,我就将她吊在村北树下。”
  最后一句,说得轻描淡写。
  众女子心底直冒凉气,唯唯诺诺应是。
  黑熊寨众多凶残山匪,都死在裴青禾手中。这位裴六姑娘,在她们心中就是索命阎罗。
  “不被那些臭男人欺压,每日能吃饱饭,就是世间最好的生活。”裴青禾走后,顾莲高声说道:“耕田种地是辛苦,也好过在山匪寨子里伺候男人。”
  “都打足精神,我们干干净净地过日子。”
  顾莲被抢上山之前,过的是富贵日子,从没下过田,着实低估了耕种的辛苦。扶着铁犁耕田,弯腰除草,低头播种,一日忙过来,腰酸腿软,脚也磨出了水泡。
  她是个犟脾气,用针挑了水泡,隔日一声不吭地继续耕种。
  有顾莲领头,十来个山寨里出来的女人,各自咬牙撑了下来。熬过最初几天,也就慢慢适应了。
  裴青禾每日都来荒田,让她们累了就歇一歇,且一日三顿都吃着饱饭。她们心里的惊惶不安,悄然散去。
  荒田里要种出粮食,至少得几个月。这几个月里,她们吃的都是裴家村里的粮食。还有她们的孩童,根本不能做活,照样每日吃得饱饱的。
  裴青禾拿出这么多粮食,完全可以召来饿肚子的流民来做活。她们被收容,是裴青禾发了善心。
  裴青禾口中从来不提,她们却得领这份情。
  耕好的农田里,撒了粮种,浇了水。短短数日,就冒出了嫩芽。就如裴家人一样,悄然扎根,破土而出。
  裴青禾站在田埂边,看着冒出绿意的土地,心里格外踏实。
  “青禾堂姐!”
  雌雄莫辨的熟悉声音,像旋风一般袭来。
  裴青禾目中闪过笑意,转头看了过去:“裴燕,出什么事了?”
  裴燕快步跑过来,急促地喘了几声:“有一伙人,从东边往裴家村这边来了。”
  第50章 善缘(一)
  裴家村背靠燕山,三面都是荒田,离得最近的村落也有七八里地。平日里几乎没有路人。
  裴青禾略一挑眉:“不用慌,带我前去看看。”
  裴燕用力点头,转身领路。
  走到村东的小路上,这一伙来客已显露真容。
  竟是一列车队。和普通的木板车不同,这些木车,皆高大阔深。拉车的骡子通体黑色毛色发亮。
  车队延绵,一眼几乎看不到头。护送车队的家丁穿着统一的灰色短打,个个带刀,身形健壮,目光炯炯。
  裴青禾经验何等丰富,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运粮车。”
  裴燕倒抽一口凉气:“这得运多少粮食!谁家这般豪阔!”
  裴青禾目中闪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是时家粮铺的运粮车队。”
  “时家运粮队来裴家村做什么!”裴燕一头雾水:“总不会是来送粮给我们的吧!”
  裴青禾嘴角扬了扬:“等一等就知道了。”
  车队远远停下,一个家丁模样的男子走过来,恭敬地递了拜帖:“少东家今日特来拜会裴六姑娘。”
  果然是时少东家来了。
  裴青禾微笑着接了拜帖,随手给了裴燕。然后迈步上前相迎。
  就冲着这几十辆运粮车,时少东家就是可结交之人。
  时砚先一步下了马车。北地天寒,再翩然的富家公子,出行也得穿得厚实。时少东家今日穿着天青色棉衣,身形略显臃肿。
  裴青禾每日操练习武,穿得单薄,半点不畏凉风,精神奕奕,目中神采斐然。
  “时少东家大驾光临,未能远迎,实在失礼。”裴青禾笑着拱手,行了一礼。
  时砚忙笑着还礼:“我不告而来,实在有些冒昧唐突。裴六姑娘不见怪就好。”
  这样的大户,谁会见怪。
  裴青禾笑道:“时少东家太客气了。裴家初来乍到,村子里只有几十间草屋,十分简陋。时少东家不嫌弃裴家粗鄙,愿意折腰结交,我心中十分感激。”
  时砚正色道:“裴六姑娘太过自谦了。裴家不幸遭难,我也有所耳闻。如今裴六姑娘撑门立户,领着族人建起了裴家村。不长眼的山匪前来袭击,都被裴六姑娘赶了回去。这份英勇,实在令人敬服。”
  不愧是走南闯北打理庞大家业的时家少东,短短几句话,可见心胸城府。
  黑熊寨的山匪被剿灭一空,到底是谁的功劳,别人云里雾里,时少东家却是心知肚明。
  裴青禾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微笑着应道:“时少东家耳目灵通,我也佩服得很。”
  时砚一脸诚恳:“上一回在粮铺偶遇裴六姑娘,我生出招揽之心,派家丁暗中打探裴家村。没曾想,遇到山匪下山。家丁不敢靠近,飞奔回去送信。等我知道的时候,山匪已经覆灭,黑熊寨被烧了个精光。”
  “这都是北平军的功劳。”裴青禾很是谦虚:“我们裴家村都是老弱妇孺,勉强能自保罢了,没有进山剿匪灭寨的能耐。”
  “这世道,能自保,已令人刮目相看。”时砚目光清澈,夸人时格外真诚:“我今日前来结交,希望裴六姑娘不要拒之门外。”
  “些许薄礼,也请裴六姑娘笑纳。”
  裴青禾笑道:“时少东家远道前来,特意登门,我岂能拒人千里。这份厚礼,正是裴家所需,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请时少东家进村。”
  时砚欣然点头,和裴青禾并肩而行。
  裴燕像白日梦游一般,跟在自家堂姐身后。不时回头看一眼庞大的运粮车队。她用力掐了自己胳膊一把,疼得直咧嘴。
  确定自己不是做梦,裴燕不由得傻笑起来。
  天上掉馅饼了怎么办?
  当然是先吃了再说。
  这几日,裴青禾趁着闲暇时,带着族人修缮草屋。漏风漏雨的情形大大改善。草屋灰扑扑的,颇为简陋。门前坐着许多妇人,做着缝补的针线活。十来个幼童,奔跑嬉闹。郎朗读书声,从草屋里传出来,在裴家村里飘荡。
  时砚一露面,裴家村的妇人们顿时警觉,纷纷起身。
  裴青禾笑道:“这是粮铺的时少东家,今日登门来裴家村,送了大批粮食来。以后,时少东家就是我们裴家村的贵客。”
  此言一出,目光警惕的裴氏女眷们立刻舒展眉头,看着时少东家的目光骤然友善亲切。
  礼多人不怪,这句话放至四海都是真理。
  时砚笑着冲众人拱一拱手。
  裴青禾领着时砚进了一间宽阔的草屋。这间草屋位于村子中间,特意空了出来,收拾得干净齐整,留着待客。
  裴青禾低声吩咐,裴燕点点头出去,片刻后,李氏吴秀娘冒红菱等人进了草屋。就连正读书的裴萱裴风也被叫了进来。
  裴青禾一一介绍:“裴家两百多人,按着年龄分了八队,她们都是队长。”
  时砚记性极佳,只一面,便记下了眼前众人的姓名容貌。张口叫人,一个不错。
  时砚也叫了两个亲信进来:“这是董大郎,这是董二郎。他们兄弟自小就在我身边跑腿当差。以后我若有事,就打发他们兄弟来送信。”
  时家这样的豪族大户,有家养了几辈的奴仆。董大郎二十余岁,肤色略黑,相貌寻常,眼睛不大,透着精明干练。
  董二郎年轻几岁,个头高一些,相貌端正,眼中带笑,性子活络。
  兄弟两个低头行礼。董大郎低头捧一份礼单上前。
  裴燕很自然地伸手接过,再送至裴青禾手边。
  裴家是将门,裴伯仁裴仲德兄弟在世时,在京城也是数得上名号的人物。登门拜会送礼的不在少数。
  今时不同往日。裴家遭难流放,奴仆散尽。裴燕主动自觉地担起了跑腿传话呈物的差事。
  裴青禾看一眼虎里虎气的堂妹,目中闪过笑意。伸手接过礼单,定睛一瞧,心想时少东家确实大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