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山河 第236节
  寒风呼呼灌进口中。
  张允奋力地大口呼吸,拼力向前奔跑。他在数月前受过的伤一直没好,平日里靠着亲兵搀扶,才能勉强走动。此时要逃命,顾不得爱惜身体,将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
  身边亲兵急急说道:“公子,我们去军营。”
  虽然今日城破了,军营里总还有些兵力。有这些兵在手,便能和裴家军再拼力厮杀。
  张允本想点头,转念一想,便又否决这个提议:“不行!军营目标显著,说不定到半路就被追上了。”
  现在首要的是不惹人注目,悄悄逃命。
  所以,张允特意选了和军营相反的方向,往城西的方向而去。西城门开了侧门,有许多百姓往外奔逃。还有许多溃兵,都在往外跑。
  夜黑风高,光线昏暗,所有人脸孔模糊,根本看不清楚。
  张允惶惶乱跳的心稍稍安定,刻意低下头。又嘱咐亲兵们稍微散开一些,免得太过惹眼。亲兵们应声后,果然散了开来,顺着人群的方向一同往城外跑。
  跑出城门了,依然氛围紧张。因为城门外竟出现了许多士兵。
  张允抬头一看,一面黑色的军旗映入眼帘,上面用金线绣着葛字。
  常山军什么时候也投奔裴青禾了?!
  平阳军,太原军,濮阳军,还有眼前的常山军!一个一个争相做裴青禾的鹰犬。这是他妈的什么世道!他们一个个都疯了不成!难道真要拥立一个女子坐龙椅?
  张允愤然咬紧牙关,免得自己一个忍不住怒骂出声。
  逃出西城门的百姓和逃兵,都被拦下了。张允有心逃窜,又不敢惹眼引人瞩目,憋憋屈屈地混在逃兵那一堆人中,心中不停转着各种逃跑的念头。
  “将军,今日城破,这些都是从城里逃出来的百姓,还有一些逃兵。”一个军汉大声禀报。
  膀大腰圆的葛将军嗯了一声,目光在瑟缩低头的人群掠了一眼:“仔细查验,如果真是百姓,就将他们放走。”
  “逃兵怎么办?”
  葛将军不耐地瞪一眼过去:“逃兵就地捆了,遇到不老实的,直接杀了。这还用我教你?”
  话音未落,逃兵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竟有十几个逃兵爆起发难,还有人大声呼喊:“快跑!不跑就没命了!”
  本来就惊慌如鸟雀的逃兵,轰然四散奔逃。
  葛将军大怒,派兵四处追杀。然而,逃兵太多,目测至少几百个。这般乱跑,哪能全部杀得过来。免不了有些漏网之鱼,趁着夜色逃了出去。
  大概是张允的运气已经用光了。十余人一同窜逃,到底还是引来了葛将军亲兵的注意。很快,便被一队精兵追上来。杀了几个后,张允不得不高呼:“我是张允!带我去见葛将军!”
  ……
  “竟然真是张公子!”
  葛将军来过渤海郡,赴过张家宴会,和张允同席饮过酒,一面之下就认了出来。
  张允此时形容狼狈极了。头发散乱,军服被利刃划破,半身的血迹,不知哪里又受了伤。双手被捆在背后,牢牢压制动弹不得,只有一张嘴还能说话:“葛将军,你和我父亲是多年交情。为何你要投靠裴青禾?”
  葛将军也有些唏嘘:“这怎么能怪我。实在是你们父子做事太绝了。”
  “裴氏一门老妇,都七老八十了,让她们活也活不了十年八年。为何要赶尽杀绝?”
  “裴青禾率兵前来报仇,你们守城也就罢了,为何要夺宫谋反?还将天子推到城头?”
  “天子驾崩,还要受你们凌辱,尸首被推上城头曝晒。你们父子两个,倒行逆施,禽兽不如。”
  “我虽然为人粗俗,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能和你们父子为伍。”
  “再看看裴将军,领兵打仗的能耐远远胜过你们,且军纪严明声名极佳。连陆将军都愿意投诚,我怎么就不能投奔了?”
  “今日你落在我手中,也算给我送了一份大礼。我正好拿你去见裴将军!”
  葛将军一挥手,让人堵了张允的嘴:“张氏和裴氏有血仇,将人送到裴将军面前去,让裴将军亲自来杀!”
  张允龇目欲裂,目光凶狠得像要吃人。
  可惜,丧家之犬除了无用的愤怒之外,再也做不了任何事。两个时辰后,被捆住了双手双脚的张允,就被送到了裴青禾眼前。
  第387章 血仇(二)
  厮杀了一夜,此时天色微明。
  皇宫里遍地残尸,血流满地,血腥气浓厚得令人作呕。
  被捆如死狗的张允,狼狈不堪,也没了挣扎的力气。他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目光冰冷溢满杀气的裴青禾提刀而来。
  即将死亡的巨大恐惧,令张允全身颤抖。他终于哀求出声:“裴将军,求你饶我一命。我愿意投降!”
  “渤海军已经败了,渤海城以后都是将军的。我会助将军收拢渤海军,以后将军威泽四海。我只求一条生路……”
  裴青禾根本没有再听下去,冷冷挥刀,干脆利落地砍断了张允的头颅。
  血债必须血偿!
  张允的头骨碌碌滚了几圈,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睁得老大。
  这一战还没结束。
  裴青禾先派兵占了皇宫,然后下军令,命麾下将士在渤海城内搜索渤海军逃兵溃兵。扔兵器投降的可以留一条命,只要动手抵抗的,统统格杀勿论。
  众将士轰然领命,带着各自的士兵去搜索逃兵。
  想找逃兵不难,看到哪家开了门,直接过去,十之八九能逮住几个逃兵。还有的门紧紧锁着,门内却传出哭喊声,踹了门进去,也一定有收获。
  还有个别的溃兵,格外狡猾,悄然无声地躲在某户百姓的地窖里,得以逃过了裴家军第一波追杀。然而,这样的溃兵根本冒不了头,只要一露面,就会被无情格杀。
  对渤海郡的百姓来说,这一夜极其漫长。不知多少人死在溃兵刀下,被欺凌的女子又不知几何。裴家军的士兵冲进来杀逃兵,百姓们绝望地等待着一同被斩杀。
  所谓战祸兵乱,就是如此。百姓如待宰的牛羊,根本无力逃避反抗。渤海军会祸祸百姓,难道裴家军就不会杀人了?
  然而,他们都想错了。
  裴家军追杀逃兵,或是将投降的渤海军军汉捆绑成一串带走,根本就没对百姓们动刀。
  侥幸逃过一劫的百姓,慌乱地再次锁上门,然后流出劫后余生的喜悦泪水。
  渤海郡里的混乱,在两天后逐渐平息。
  这两日里,被斩杀的逃兵不下三千,更多的逃兵选择了投降,加上之前城破时投降的大批军汉,降兵是一个颇为庞大的数字。一时难以计数。
  裴家军顺利接手了城防,城门处由杨虎领兵,李驰吕奉等人则率兵在城内巡逻,持续搜索漏网之鱼。
  裴青禾带着两个头颅,寻到了李氏陆氏等人被安葬之处。
  从天牢里被放出来的秦侍郎,被这一场牢狱之灾折腾得瘦了许多。天子驾崩,皇后太子都死了,大敬亡了。
  秦侍郎整个人也像被掏空了一般,腰身微微佝偻,声音发颤:“裴将军,这里就是当日李太夫人和陆夫人安葬之处。”
  出于对死去天子的忠诚,忍不住又说了几句:“当日出了这一桩惨剧,实在是始料不及。皇上想救人,亲自去了张府。可惜去得迟了一步,到张府的时候,李太夫人她们已经全部死了。”
  李氏陆氏等人的惨剧,实实在在怪不得建安帝。
  裴青禾面无表情地看着秦侍郎:“我领兵来向张氏寻仇,并无逼宫的打算。皇上是死在张氏父子手里。我率兵冲进皇宫的时候,皇后和太子也都死在张氏亲兵手中。”
  想到建安帝的惨死和死后的凌辱,忠心耿耿的秦侍郎眼眶通红,泪落如雨。
  裴青禾没再理会痛哭的秦侍郎。
  她将两颗头颅放在坟墓前,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头。
  裴芸裴燕裴芷裴萱裴风裴越等所有裴氏嫡系后辈,都跪了下来,一同磕头。
  “曾叔祖母,祖母,我们裴氏的血仇,已经报了。”裴青禾鼻间猛然泛酸,眼前有些模糊:“你们在九泉之下,也该安心了。”
  素来没心没肺的裴燕,忽然放声大哭。
  所有人都哭了。
  从得知噩耗,到发檄文出兵,再到今日跪在坟前祭奠,已经将近半年。
  裴氏长辈们的在天之灵,终于可以真正安息。
  裴青禾也痛哭了一场。
  杀了张氏父子又如何。慈爱宽厚的曾叔祖母,口是心非性情别扭的祖母,还有方氏她们,都永远长眠地下,再也活不过来了。
  生离死别,是世间最大的痛苦。
  苍天似也感受到了裴氏后辈的悲痛,乌云汇聚,寒风阴恻,小雨滴落,很快雨势慢慢大了起来。
  “青禾堂妹,”裴芸红着眼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裴青禾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点点头:“是该回了。等过些时日,大军回程的时候,我们将长辈们都带回裴家村安葬。”
  被雨淋湿的秦侍郎,低声恳求:“我想去给天子坟前磕头,请将军应允!”
  裴青禾终于正眼看过来:“秦侍郎是真正的忠臣,和庞丞相一样,本将军最敬重你们这样的忠臣。你想去便去,待多久都无妨。”
  秦侍郎深深躬身谢恩。
  建安帝死得太惨了,死后尸首一直没能安葬,被木棍绑在城头曝晒数日。裴家军破城后,建安帝的尸首才被抬下城门。下葬的时候,尸身已经腐烂发臭,实在凄惨。
  张皇后和年幼的太子,也被一并合葬。
  一家三口,齐齐整整。
  秦侍郎跪在天子坟墓前,哭得不能自已:“皇上,当日臣劝你不要偏信张氏父子。你不肯听臣的劝诫,固执己见。结果,被张氏父子害死了。”
  “敬朝也就此亡国了。”
  “皇上这一走,扔下朝中这么多忠臣。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啊!”
  随秦侍郎一同下狱的十几个堪称天子忠臣的文官,也都跪在天子坟墓前,听着秦侍郎痛彻心扉的哭喊声,众文官纷纷泪落如雨。
  雨越来越大,众人被淋得如落汤鸡。刺骨的寒意往骨头缝里钻。
  “秦侍郎,我们也该回去了。”一个文官扶住摇摇欲坠的秦侍郎,低声哭道:“我们都去你府上,商议下一步该作何打算。”
  庞丞相一去不回,被扣在裴家村。渤海郡里的文官们,便以秦侍郎为首。
  秦侍郎颤巍巍地起身:“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