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要不是她家饭馆开得挺红火,周传钰都得质疑她的算算数的能力。
  七点十分,提前了二十分钟,木质大门被扣响。
  “是我!”
  其实她知道是她,但她总要喊两声,说是更安全。
  嗯。和儿童绘本里的故事挺像,就是有狼和兔子的那个。
  最开始被她叫名字时,周传钰还觉着挺别扭的。怎么说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群素昧平生的人中,她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那么自然,好像她周传钰从来就属于这里,而不是什么异乡人。
  周传钰洗漱到一半,拿着擦脸毛巾,开了门。
  “今天这么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对方看起来蛮兴奋的。
  果然。
  “学校采购那事证据拿全了,今天要过去,当着校长,和匡沛春当面对质。”她眼睛亮亮的,看着她,“你想去看看吗?”
  “去。”
  这里的日子安静是安静,就是过于安静了。人闲了就想往热闹地方钻。
  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口,周传钰心里暗想,真没来错地方——整个办公室,有站有坐五六个,穿布鞋的、穿皮鞋的、冷脸的、赔笑的、焦灼的,个个不同。
  现在还走进来个生面孔——周传钰自己,以及一脸胜券在握的穆槐青。
  看来没个结果是不可能的了。
  看来今天一定得论出个是非对错了。
  两人刚走进去,芳姨就从会客沙发上起身,凑近几步。
  屋子里暗流涌动,隐隐分割成两个阵营。
  倒着茶的应该就是校长了,看着神采奕奕,透着十足的亲和力,一副丝毫未察觉到气氛的微妙之处的样子。清香的茶水在她手下缓缓入杯。
  她一回头,看见穆槐青身边的周传钰,微愣。
  而后,两杯茶水放在空座位前,伸手示意两人入座,笑容温和。
  “大概的情况我明白了,账本吴主任刚拿来,至于怎么处理,还得看对账结果。”她站在办公桌前,面朝大家。
  吴主任打开公文包,拿出账本,几双眼睛都盯着她。
  “校长!我家的账本全带来了,都给你们看!”郭巧风人还没走到,隔着几道墙,声音先闯了进来,“一定要好好查,不然我就被这个姓匡的害惨了!看我怎么收拾她!个掉钱眼里的东西黑心黑肺咒她嗓子眼里长疮……”
  同样姓匡的匡瑛尽力收敛存在感,往角落里挪挪,生怕巧风姐回过神来会尴尬。
  “嘶—”穆槐青头痛,轻吸一口气,嘀咕,“谁给喊来的,不怕她和匡沛春干仗啊?”
  芳姨坐在旁边,缩缩脖子,半举起手,“我,我想着她也不是那头的人,聊着闲篇就提了一嘴……”
  “真打起来你得负责拉架,她是成天扛着半扇猪跑的人,我拉不动。”
  “那我也不拉了,干脆让巧风把她揍成猪肉丸……”
  匡瑛笑出声。
  校长也轻咳一声,“注意影响,做大人的,别喊打喊骂的,带坏孩子们。”
  “哐——”郭巧风推门而入,“那我出学校了捡个没人的地儿,偷摸给她两拳,绝对不让学生看着。”
  众人不好应声。郭巧风也不坐,把自家账本摊在茶几上,紧挨着吴主任带来的黄皮账本。
  穆槐青也从兜里掏出个笔记本,巴掌大。摊开来摆在另外两本旁。
  “几乎所有的供货商和学校的交易记录都在上面,还有她们的签名。”
  周传钰看向穆槐青,她不免有些惊讶。
  要知道,生意人最重要的无非就是资金和账目,不仅仅是遮羞,更是防止进货渠道被竞争对手得知。
  在这种情形下,她们仍能拿到这些,还如此齐全,大家对这对母女的信任可想而知。
  算账的把算盘拨得飞快。
  听说这人是镇上有名的老账房,不管多乱的账她都能厘清,假账也一揪一个准,更何况这些互为参照的账目。
  老账房时不时手点点嘴唇,再用指头捻开纸页,抬着老花镜眯眼看。办公室里安静极了,时不时算盘珠子噼啪响,众人一岔不岔地盯着。就算是郭巧风,也只是凝神看。
  “哐——”门被谁大力推开,门板撞到墙上,又往回弹,直直撞上推门人,“嘶——”
  “噗—”不知是在座哪位没憋住,笑出来半声。
  “她怎么提前来了?”穆槐青纳闷。
  按照计划是她们整理完账本,证据确凿了再来和匡沛春掰扯,哪想这才刚刚开始,她就站在了门口。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芳姨就赶紧摆手,“这回真不是我。”
  穆槐青和匡瑛还是看着她。
  “真的,我拎得清,不是和谁都聊闲话的,鬼知道她怎么这么早跑来了。”
  “怎么?你们背后捅我刀还怕被我发现啊?”
  匡沛春走进来。
  沙发已经被坐满了,她也不听校长招呼,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副没有沟通余地的样子。也不知是破罐破摔,还是真如芳姨所说,有人给她兜底。
  与她们的对峙氛围不同的是,老账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浑然感受不到微妙氛围似的,沉浸式看账本,噼里啪啦声引得匡沛春眯眼看。
  这是周传钰第一次直观地面对匡沛春,先前单方面的“几面之缘”,虽说不足以让她了解她的为人,但至少从表面上看,她算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安稳揣着这份活。
  可是看眼下她的样子,却不是这样。
  也许是面具被不留情面地撕开,还没有一点余地,她恼羞成怒了。
  这恰恰说明,她们的指控必然是正当的。
  匡沛春听着算盘声、翻页声,眉头越皱越深,表情愈发烦躁,一个起身,箭步冲到茶几边,挑了本账册就撕掉一甩。
  好巧不巧,正好甩向周传钰,她稍稍一闪,“啪”的一声——没闪开。
  “疼不疼?”穆槐青赶紧站起来,像母鸡护崽一样把她拦在身后。
  她摇摇头,倒是没什么感觉,就是挺出人意料的。
  明明自己来旁观,结果突然被来了一下,明明要摔也是摔穆槐青身上最合理啊。
  看着穆槐青站起来,匡沛春突然确定了目标,果不其然,火力全集中在她身上了,眼神恨不得盯穿这个人。
  “来的路上我还纳闷,是谁这么爱多管闲事,管到我头上来了。果然和你妈一个德行,最爱管别人的闲事,怎么,马路牙子上捡回去一个还嫌不够,还想把采购的差事从我手上捡走?”
  穆槐青站不住了,攒着劲要给她来一下,匡瑛正欲起身拦下,却见坐在她身前的女人轻轻拉住她,眼底深深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穆槐青被周传钰拽了一下,很快冷静下来。
  她是冷静下来了,匡沛春却愈发癫狂,她从地上捧起一大把残账,脸上是恨恨的讽刺。
  “怎么,戳到你痛处了?好人装不下去了?”她笑得诡异,“就算你拿到了这个差事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像我一样,像以前这个地方的所有人一样,你以为是正人君子,瞧不起我们这些讨生活的,我就看着,看你能好到哪里去!”
  一把残页被扬向空中,一本烂账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老账房也搁下算盘,掏出支圆珠笔,在笔头哈两口气,在纸上刷刷写,薄薄两张纸,一张交到校长手上,一张留在茶几上。
  至此功成身退,带着她的算盘扬长而去。
  穆槐青拿起纸,几人传阅着。
  周传钰却不忙着看。
  校长看完纸上的字,一抬头,就见沙发上面生的女人正无言地看着她,和她手上的纸。
  她一愣,随后莞尔一笑,把纸朝她递过来。
  周传钰也大大方方接了。和穆槐青手上的比较,虽说大差不差,但这张的数额要清晰许多。
  在座的都心下了然。
  “果然,算了一辈子账的人就是不一样,都算成人精了,出手就是两份账。就是没算到转头校长就给我们看了。”芳姨拿着两张纸,指着不一样的位置给杰姨看,边看边啧啧啧。
  校长直到她是个爱说玩笑话的人,也不和她急眼。
  其实如果真不想给其他人看,那位老账房有一万种办法,让它避人耳目地出现在校长手里,可她没有这么做。
  也没有直接一张纸写明。
  回想着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周传钰倒真有点佩服这个“人精”。
  “零九年秋季学期……一零春……秋……”杰姨细致地统计着纸上的数额,显然,越往后数越大。
  人心不足蛇吞象。
  最开始两年还算老实,最近一年的数却陡然增加,比以往所有年份加起来都要大。
  也难怪旁人发觉。
  “自作孽啊……”芳姨一同埋头算着,嘀咕两句。
  “我自作孽?”匡沛春一把拍在茶几上,几乎震碎上面的绿毛玻璃,“有本事你去算算!算算零五年以前,看看我前面的那几位兜走了多少?你们以为赶走了我会好到哪里去?下一个、下下个、再下个、每一个,只要她是人,就不可能变,永远都是这样,一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