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她就是待在那间什么都没有的房间里。
  他来,还能讲一些故事,陪她聊天,没有他的日子里,她也只能睡觉,对着发光的墙壁发呆。
  偶尔,她被带去烟雾镜前,趁机能和其他人说一点话,但除了嘴硬心软的苏禾,都不理她。
  她只能把满载恐怖力量的镜子当做树洞,淹没她对自由的那些妄想。
  然后再把短暂出行时收集到的只言片语拿回房间,一点点咀嚼,在脑海里不成体系地构建外面世界的样子。
  没有虐待,也没有酷刑,但是一种谢潭更熟悉的,钝刀子一样,细水长流的凌迟。
  安安静静地任由消磨心神,流逝生机。
  所以,他原本不想讲那些故事,怕自己的到来只是蜻蜓点水地掠过她的囚牢,到时候,他走得干净,但又让被关在笼子里却已经听过天空如何广阔的鸟儿怎么办呢?
  那不是更痛苦吗?
  可他又不忍心……她太有生机,太有活力了,不像能被困住的人。
  她不是在等待既定的枯萎,而是在等待飞翔那一刻的风。
  她只是还没遇到天空,他又为什么不敢说呢?
  如今,他发现他一点也没有想错,倒不如说这几日小六遇到他,反而过于“安分”了。
  不是他在哄她,而是她在哄他。
  他再往后,不知道遇到多少和她同批的祭品,与她合谋逃出这里,又一次次失败——被怪物杀掉,被黑山羊抓住,永远迷失在这些错综复杂的路中、找不到出口——死法数不胜数,鲜血涂过每一寸墙壁。
  那只小手,从他的手里抽离,又重新握紧,反反复复,他一遍遍感受着她生命的流逝。
  但每一次,她的眼神都是安静而坚定的。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要面对什么危险。
  于是谢潭什么也没说,何况他说了也没用。
  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她太小了,可能是因为她是这个世界里他的恩人,这样循环往复的死亡,居然无法让他习惯。
  重复且无能为力的事,是他最快麻木的;死亡,是他最不放在心上的。
  但他还是下意识拉住她,一次又一次,动作永远比理智更快,反复为她的血、为她的倒下愣神,最后,他反而陷入一种阴沉……好像他真的有了偏执。
  他看着她终于找到最南的位置,推开门——箭贯穿她的眉心,门后是另一扇门。
  南面根本没有出口,这是捕猎出逃者的诱饵,来自家族漫不经心的一个嘲弄。
  他弯下身,扶住她的肩膀,沉默许久,突然站起来,不再等待她的再次出现了。
  他重新举起油灯,走向亮光的地方。
  他直奔最北方。
  路上,他再次见到新一轮的幻觉,然而这次有新的内容了。
  时间似乎往前拉长了,他看到之前的几批祭品,黑山羊还不确定烟雾镜里是否有神明的时候。
  他们居住的地方、受到的待遇,与最后一批敷衍用的祭品相比,可以说天差地别。
  整整一年,他们住在整个建筑群最华丽的宫殿,穿点缀珠宝的金色袍子,戴黄金与绿松石饰品,每个人都有八个随从,被当做神明伺候。
  他们学习吹奏笛子,被教导优雅的礼仪,闻弄鲜花,享受音乐与美食。
  他们被称作“特希普特拉(teixiptla)”,也就是“神的形象”、“神的扮演者”,在这段时间里,他们被视为是特斯卡特利波卡行走在人间的完美化身。
  因此,他们是精心挑选过的,要求相貌出众,完美无瑕,聪明敏捷,体格健壮。
  谢潭知道这个,这是向黑暗与无形的烟雾镜之神特斯卡特利波卡献祭的仪式。
  临近祭祀的最后20天,待遇就改变了,他们换回战俘的衣服,吃食变差,被渐渐疏远。
  献祭前几天还有一场狂欢的宴会,等到献祭当日,他们会打碎自己在光荣时岁里吹奏的笛子,还有其他宝物,扔进水中。
  他们从神的身份中脱离,回归祭品,迎接命运。
  享乐与世间的美好转瞬间化为乌有,恰如那变幻莫测的无常之神。
  阿兹特克人认为世界与人类的诞生,少不了诸神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创造,于是人类理当将自己的生命与力量偿还给诸神,滋养祂们,报答诸神的贡献。
  人祭就是最高形式,这不是酷刑,这是至高荣耀。
  于是他们顺着长长的阶梯,独自走到祭坛的顶端,祭司等待着他们。
  他们甘愿被黑曜石刀割破喉咙,剖开胸腔,拿出跳动的心脏,享受牺牲带来的荣耀。
  黑山羊就这样通过一次次人祭,逐渐确定了烟雾镜只有力量,没有意识。
  有神就朝拜,没神……岂不是更好?他们不用再献祭有潜力有能力的族人,而他们拥有了一个核电站。
  而最后这一批家族废物,只是把一切摊开前装的样子,偶尔烟雾镜暴动,还可以填一两个进去,敷衍一下说平息黑暗之神的怒火。
  但同样的,那力量太不可控了。
  毕竟是一长串邪门词语都形容不完的烟雾镜,翻开祂简直是翻开暗黑宝典。
  于是黑山羊慢慢多了一个心思……这里没有意识,但如果他们造出一个意识来呢?
  那样,既有了控制烟雾镜的“神”,而“神”又在他们的控制之下。
  最好就是……用自己人。
  最后这一批祭品,也迎来了他们真正的用途。
  他们一次次被带到烟雾镜前,是在测试他们和烟雾镜的适配度,然后将他们关在密室里,与烟雾镜相融。
  越靠近北方,黑烟就越清楚,幻觉中烟雾镜出现的频次就越高。
  谢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些雾变的幻觉都是假的,或者是回忆,但……每一个烟雾镜都是真的,是同一个,就是此时密室中的那一个。
  而那镜子,正透过这些幻觉,指引着他。
  到最后一段路,最前方的烟雾镜已经固定不变了,只有跪在镜子面的人在变幻。
  那是最后一批的祭品们。
  他们有的被洗脑成功,顶礼膜拜,想与镜子融为一体,成为真正的“神的化身”;有的怨恨,认为一切不幸都与这面镜子有关,想要砸碎它,与它同归于尽;有的也和小六一样,把镜子当成树洞,诉说那些密语。
  然而,即便态度不同,他们却做了同样的一件事。
  那就是向它许愿。
  他们无可奈何,向自己都知道并不存在的神明许愿,为自己那一点永远不会在这个家族里被看到的妄想。
  谢潭听到胆小怕死的苏芝许愿说“想要姐姐好好活下去”,听到被依赖的苏芍许愿说“想要一家人永远不分离”,听到【夏无尽】说“想得到认可,想拥有真正尊贵的身份,想拥有力量”,还有其他男女老少的心愿。
  然而再次变幻,又是他之前看过的,他们没能逃出去的种种死状。
  黑山羊按照由强到低的能力、由高到低的适配度,让他们一个个到烟雾镜前,以自身“唤醒”神的意识。
  都失败了。
  到倒数三个,黑山羊完全失去了期待,家主和其他核心成员失望离开,剩下只是走流程了,当顺便清理这些“废品”。
  最后,黑烟变出的这些幻境往后飘走,谢潭来到真正的密室里,远远看着那面巨大的黑曜石镜子。
  小六就跪在烟雾镜前,蜷缩着,双手合十,低着头,真诚地说:“尊敬的神明大人,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到外面的世界去。”
  烟雾镜没有反应,别说暴动,连黑烟都懒得多绕几圈了。
  她是最没有能力的那个,也是最不适配的那个。
  其他祭品或多或少都有阴暗面,她的存在却完全和烟雾镜反着来,即便没见过天光,也仍然独自开朗着,真诚、热情、烂漫、不怕期盼、怀抱希望。
  哪怕是她死掉的那些时刻。
  这样的人,这样的灵魂,怎么可能“唤醒”烟雾镜呢?
  谢潭再次不受控地想,那些真的是幻觉吗?
  他心里其实隐隐有了答案。
  一次次的死亡,值得她这样做吗?
  他站在她身后十米左后的地方,轻声说,也不知道她是真是假,听不听得道:“外面的世界可能没你想的那么好……”
  然而小六开口了,不是在回答他,还是在自言自语,却又回答上了:“也许外面也没什么好的,但井底的蛙能跳上来,哪怕看一眼末日的风暴,也不枉此生了吧?”
  她贴近那面镜子,与镜子里自己的倒影贴近,牵起了一个明媚的笑容,和镜子的黑暗格格不入。
  下一秒,她的眼睛睁大了。
  她再次“看到”了。
  空荡的烟雾镜里,突然出现一个黑点,极速扩散,转瞬间吞没整面镜子,在漆黑的镜子上侵蚀一层“更黑”。
  整个黑山羊族群所在的地方瞬间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