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方黛玉身穿黑色毛呢西装外套, 漆皮的黑色靴子包裹住笔直修长的小腿,她戴了一顶礼帽, 整个人被衬得犹如贵家公子。待她走到刘弘琴面前,原本叽叽喳喳的女人捕捉到她澄净的眼,反而熄了火。
  方黛玉随意瞟了母亲一眼,没说话。
  她小臂崩起结实的肌肉弧度,弯腰拎起包裹。蛇皮口袋大包裹,一手抓两个,成年男子尚费力气,何况她一个女的。
  刘弘琴不安抿了一下嘴唇,跟在方黛玉身后提起唯一剩下那个轻飘飘的口袋,不紧不慢,大气不敢出。
  她的女儿,早就不是那个爬高下地,调皮捣蛋,可以随便揍屁股的假小子了。
  ——
  空气中有浮香,从外推门进屋里,猛然一嗅尤为明显。
  刘弘琴推门进来,闻到屋里的香先是皱眉警惕,拉住方黛玉的手就不让她动。等她示意方黛玉安静,自己蹑手蹑脚在屋里巡逻起来,方黛玉闭下眼凝神片刻,等她重新睁开,已经是镇定自若模样。
  跟在母亲身后,刘弘琴这儿翻一番,那儿瞅一瞅,自客厅绕着厨房和两个卧室巡逻了一遍。未曾有些别的发现,她失望很快从眼底消散,变成一副放心之色,她一转身,紧跟其后的方黛玉没把她吓一跳,刘弘琴直接窜出半米远,埋怨数落:“吓你老娘干嘛!走路没个声响,你是做鬼的吗?”
  方黛玉轻手将一只桔子放在茶几上,似笑非笑:“给您拿水果呢?来了不得歇歇?”
  刘弘琴表情局促了,尴尬涨红了脸,转身指着各处家具就挑剔点评起来,她拿起桌上桔子,剥开时还小声骂咧一句:“呸,个小兔崽子!老娘在家里都吃不上好的水果,你买这么大一桔子,得花不少钱吧!”
  方黛玉没答话,那儿又在指着房间抱怨:“雾霾是雾霾大,嗨,这屋子转来转去不到一百平,岂不憋屈?好好的公务员不当,跑这儿来受罪!”
  方黛玉这会儿已经从冰箱里抽出一盒牛奶给刘弘琴拿手里,还贴心给她弄好了吸管。刘弘琴只把吃完的桔子皮往她手心一丢,她牙缝里还粘着桔子瓣的白丝,左手扣着牙缝挑出来擦沙发上,猛一吸牛奶,差点一口没吐出来:“这芒果味儿的奶不知道你老娘吃不得?这都是食品加工剂,你要吃,喝纯的。老娘没告诉你?”
  方黛玉心想:“托冼冼的福,冰箱里好歹还给您老剩一盒牛奶,你可劲闹腾吧!”
  当然她没说出口,知子莫若母。
  刘弘琴一看方黛玉那满不在乎的样就气笑了:“你小子这会儿是不是在心里唠叨你老娘?”
  方黛玉没说话,她看了腕表一眼:九点四十五,上班迟到接近一个小时。
  刘弘琴讽刺一笑:“怎么着?巴不得老娘赶紧消失吧?老娘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大动干戈来北京一趟为了你这小兔崽子!你不欢迎老娘,老娘去住舅舅家去!”刘弘琴气性大,这才嘴巴刚说上,提起沙发上的背包就要起身。
  方黛玉站起身按住母亲肩膀:“您坐,哪敢不欢迎你!”她声音平静,看不出半丁点儿情绪。
  刘弘琴看到此幕,闻言更气,直接快一个哭腔从嗓音里溢出来:“可怜我刘弘琴一生命苦啊,摊上个王八犊子,王八犊子就算了,还生了个讨命要债的!”她干嚎着倒在沙发上,似有诸多委屈。
  方黛玉干巴巴开口:“妈,别太过了。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公务员,当初考上也是为了安你的心。我来京城那一晚,你喊了七大姑八大姨在家里劝我,我们最后不也谈妥了吗?只要我在京城立住脚跟,你就不干涉我的生活!”
  刘弘琴听到方黛玉可算愿意答理自己,悄悄从手臂中探出哭红的眼,又继续低头干嚎:“我命苦啊,大的靠不住,欠一屁股债,小的又绝情!离家一别就是两年,可怜我的世玉,只有她疼爱老娘,却又不得不去东北那冻不死个人的地方读大学!”
  方黛玉把包里的手机掏出放桌子上:“妈,说吧,这次多少钱!”
  刘弘琴伸出五个手指头。
  方黛玉一看心冷了下去:“五万?上次不是才给你转了十万吗?我刚来京城不久,每个月给你转一半的工资已经仁至义尽了,上次又给你转了存款。”
  刘弘琴听闻笑了,带着哭腔的笑满是认真:“五万?五万老娘我自己凑不出来?老娘需要五十万!”
  方黛玉的手指陷进了沙发,她沉默地坐着,脊背挺直,一言不发,神态像极了她的父亲。刘弘琴从侧面一看,泪水不自觉就真涌进了眼眶,她一双眼又是恨又是疼惜。
  看着方黛玉的短发,忽然就刺眼了。
  她伸出粗粝的手指摸上方黛玉落在脖颈处的发梢,喃喃道:“咋又给头发剪短了呢?上次离家还是一头好不容易养长的头发,这下子又像一个假小子!”
  说着说着,这位年长的,面目苍老布上风霜的女人眼底含上怒意:“你说你好好的,学什么不好,学老王八犊子搞歪门邪道!”
  挺直的脊背躲开了她的手,方黛玉转过身,看刘弘琴的眼睛深得似海。
  刘弘琴被这眼神吓住了,她久久没有回神。
  等她脑袋清明,方黛玉已经从卧室走出来,递给了她桌前一张卡。
  刘弘琴还沉浸在刚刚方黛玉吓人的眼神中,那眼神,好似方桥光,凶狠又恶毒。刘弘琴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她的声音带了颤抖:“黛玉,听娘的话,别搞同性恋了。你不知道你初中,老娘看到宁宁赤身裸/体躺在你被窝里都要吓死了!”
  刘弘琴说的时候,又想到了五年前那个深秋,丈夫被手铐带走的日子。仿佛所有的时间和往事都冻结在了那一刻,那个她爱的,窝囊又凶狠的男人,终究把自己给玩了进去。
  今儿的北方是初冬,屋里开着窗通风,带了那么一丝凉意,可刘弘琴的后背硬是挤出了细汗。
  女儿的声音就像稻田里淙淙的流水,不自觉带着自然的暖意拉她出了回忆:“妈,是不是我要说一百遍,你才知道,宁宁真的不是我搞/上/床的。”
  方黛玉将银行卡推到刘弘琴面前:“这是我准备存款买房的钱,一共四十七万,剩下那三万发了工这个月工资补给你。”
  刘弘琴哆哆嗦嗦收起卡,母女俩一时无声。
  方黛玉拿起门口衣帽架上的外套:“妈,我得上班了。你知道的,工作,身不由己。”出门前,她看了刘弘琴一眼,刘弘琴的身体这些年矮了许多,饶是精心打扮,也遮不住她身上操劳的痕迹。曾经在相片中打扮时髦的美人,现在仿佛是乡村大妈,带着一身的皱纹和粗俗的气息。
  走出门,方黛玉叹了一口气。
  关起门的瞬间,刘弘琴的一滴泪就落在了茶几上,她哽咽将手心的卡片紧紧攒住,双手合十举在额头上,她跪坐在沙发和茶几间的地上,哭得像一个孩子:“刘弘琴,你没心,你活该不招小孩惦记!”
  骂着骂着,她嚎啕大哭。
  曾经的她风光无限嫁入县里有钱的方家,受尽公婆的挖苦和针对,好不容易熬出头,丈夫在外拈花惹草,女儿叛逆不知天高地厚。后来丈夫贩卖军火锒铛入狱那年,亲朋好友无一不落井下石,正逢公婆病重,她带着两个女孩硬是挺了过来。
  所有杀不死刘弘琴的苦难,都要成为她支撑下去的力量。
  可是,心心念念的女儿啊,到底离她越来越远。
  ——
  方黛玉下班回家时,刘弘琴已经离开了。但是她做好的饭菜摆在桌子上,是小时候她爱吃的胡扒肉和面片。她打开冰箱,里面码得齐齐整整,家乡种的党参和枸杞,还有小米高粱,还有小时候吃的碗托。
  冰箱的地上摆了几箱特产,有水果,有干果。一想到刘弘琴带着大袋小袋挤火车,方黛玉用筷子夹起一筷子肉时,眼泪就砸到了碗里。
  小时候她家富裕,方黛玉没有父亲管教,性格放得很野,爷爷奶奶嫌弃她是女孩,对她爱理不理。方黛玉全身上下有的都是钱,只有钱,能引一群小孩跟在她后面,只有钱,能换来热闹和快乐。
  大姑家的堂弟来家里时,爷爷会把锁紧的柜子打开拿出点心和水果,方黛玉若是看那么一眼,爷爷的眼就会瞪过来:“赔钱玩意儿,看什么看?”
  方黛玉从小长得粉雕玉琢,妈妈抱她出去别人都夸“送财童子”。奶奶听了,一声冷笑:“不下蛋的母鸡下的赔钱货,送财童子?散财童子还差不多!女娃娃长那么好看,不就是狐媚妖精?”
  刘弘琴当场变了脸色。
  方黛玉小,但是清楚,她爸爸托了爷爷的福有一大座矿山得以享用,但她爸只听奶奶的话。因此,从小到大她就没感受到家庭的半分疼爱。
  方黛玉再长大就更好看了,奶奶看不过眼,成天担心她勾引诱惑别人。一气之下,方黛玉剃了寸头,这一剃,横跨了她初中岁月到高中岁月。
  等她情窦初开,又逢学姐挑逗,一步错,步步错。或许呢,或许是从小奶奶口中的鄙夷,让她对男性天然地厌恶,然而内心深处,更多的是渴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