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看着纸上的永字,李云归也慢慢进入状态,一笔一划,在陆晚君的带领下,感受着起承转合,感受着每一次笔尖与纸的贴合。
  李云归学着陆晚君的力道又写了一个,虽然略显生涩,但已有几分模样。
  “这里要再稳一些。”陆晚君伸手轻轻托住她的手腕。阳光透过窗棂,静静地笼罩着并肩立于书案前的两人。暧昧的潮水悄然退去,留下的是一种更为沉静、也更为坚实的默契,书房里格外安静,只有毛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和彼此轻柔的呼吸。
  练字并非一日之功。不过既然李云归有心要学,陆晚君闲下来时,便尽职尽责地做好自己的老师。只是书房到底是读书写字、涵养心性的地方,其中的陈设布置皆是为了清静专注,而非舒适享受。时值寒冬,书房内便比烧着地龙、放着火盆的其他屋子要清冷几分。
  陆晚君生怕李云归久坐受寒,待她能自己一笔一画写出骨架初成的“永”字后,便适时叫停,带她出了书房。
  彭书禹平日此时需在佛堂诵经,周云裳亦有眼色,早寻了个由头自行回了房,将空间留给年轻人。于是,两人便转到更为暖融舒适的茶室,下人早已按吩咐搬来了烧得正旺的火盆,橘红的炭火驱散了从书房带出的最后一丝寒意。陆晚君挽起袖子,熟练地摆开茶具,准备煮茶。
  茶香尚未溢出,暖意已萦绕周身。李云归捧着微烫的茶杯,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看着对面专注烹茶的陆晚君,竟是不由地出了神。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吗?”陆晚君抬头正撞上李云归专注的凝视,不由心头一跳,伸手摸了摸脸颊。
  “没有。”李云归连忙移开目光,下意识的咳嗽了一声,转移话题道:“我在想,大夫人和周姨相处的真好,本以为……”
  说到这里,李云归又停下来话头,原本是情急之下的托词,如今,话题却不自觉引到了长辈们身上,似乎更为不敬了。
  其实陆家这般相处模式,却是少有,每一个来过陆家的人都会感叹,李云归会好奇并无不妥,陆晚君执壶为她添了茶,顺着她的话自然而然的宽慰道:“无妨,此为家事,互相了解并无不妥。”
  说到这里,陆晚君放下茶壶,将手边的茶点推到李云归面前,道:“大夫人人品端方,性情高洁,以她的性子她不会做出欺压妾室,嫉妒争宠的荒唐事来,而我妈,她性情直爽,虽然读书不多,却是个阅历颇深,恩怨分明的性子。她也是见过宅门恩怨的,故而,小时候,她也曾防备大夫人,生怕她会对我们不利。只是相处久了,知道了大夫人的性子,就知道自己实在是杞人忧天,过于多虑了。”
  “两人都是直率之人,如此,定然不会生出嫌隙。”李云归仔细回忆了一番来陆家以后,彭书禹与周云裳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是啊,”陆晚君眼中泛起温暖的笑意,想起一桩旧事,“我记得过去,我妈是极爱出门与几位太太打牌的,那是她难得与姐妹们相聚松快的日子。后来,突然有一天,她不再去了,每天闷在家里,显得有些闷闷不乐。我问她为何不打了,她只说乏了,没意思。等我私下问了当天跟去服侍的下人才知道,原来打牌的时候,有位太太口无遮拦,仗着几分家世,言语间轻慢了大夫人几句,说了些似是而非的酸话。妈当场就沉了脸,与那人争执起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自那以后,她便再也不去那个牌局了。”
  李云归听得入神,她能想象周云裳当时护短的模样,那份毫不掩饰的维护,“那大夫人可知道此事?”
  “她从未过问过,只是,我想以她的聪慧,只怕不知全貌,也能猜到一二吧。”
  茶香袅袅中,听完陆晚君聊起的过往,李云归有些动容。陆家的和谐并非源于表面的客套与忍让,而是源于两位长辈之间这份经得起考验、愿意在细微处维护彼此的真心。这份真心,也塑造了陆晚君内心那份难得的赤诚与温暖。
  “晚君姐姐……”
  “能生于这样的家中,我很幸运。”
  陆晚君看向李云归,笑着将她要说的话补全。两人四目相对,忍不住相视一笑。
  “君君。”
  茶室外传来周云裳的声音,陆晚君与李云归连忙起身,周云裳拿着几封帖子皱眉走了进来,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大过年的也不让人消停。”
  “妈,怎么了?”
  陆晚君迎了过去,周云裳抖了抖手里的几张帖子,道:“还不是你父亲那些同僚旧部,听说你与云归一道回来,便下帖子请你们去赴宴。”
  接过帖子看了看,陆晚君心中已然明了,赴宴是假,试探是真,这些名利场中,哪有那么多亲厚可言,不过是那些人又来试探陆家的底细罢了。
  “妈,无妨,不过是去走个过场,听他们说些恶心人的话。”陆晚君莞尔一笑,显然已经习惯,只是李云归和周云裳看在眼里,却是心疼。
  “这些年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只是云归……”
  “云归就在家陪你们,不必过去。”不等周云裳说完,陆晚君斩钉截铁的阻拦。
  周云裳见女儿这样着急,不由笑出声,道:“瞧你急的!大夫人和我也是这个意思。你们还未正式订婚,云归来者是客。便是我陆家再如何,也没有让客人去应付这些虚礼的道理啊。”
  听到长辈的意思,陆晚君松了一口气,又不由为方才的失态红了脸。李云归听到陆晚君与长辈们的一片爱护之心,心中亦是温暖无比,忙道:“若有我可以帮上忙的,我愿意一试。”
  “不用。”周云裳听她这么说,忙拉着她的手安慰道:“这些人年年都要如此,不必理会,你难得来一趟辰海,理他们做什么,我们好好说说话,好好过个年。”
  “说话倒是可以,只是不许说我小时候的丑事哦。”
  陆晚君笑着附和周云裳,周云裳白了她一眼,道:“那你这话可说晚了,你们回家的第一天,那些丑事我都已经告诉云归了。”
  “妈!”
  这次轮到陆晚君又羞又怒了,周云裳道:“怕什么,云归又不是外人。”
  “你!”陆晚君说不过,只好一跺脚道:“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出门了。”
  说完,像是被什么追似的,一溜烟逃出了茶室。
  望着她仓皇而逃的背影,周云裳与李云归相视一笑。周云裳压低声音对李云归道:“这丫头,从小到大就经不起逗。你瞧她方才那模样,哪还有半点在外的稳重。”
  李云归抿唇轻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远去的身影,那人还未出门,她便开始担心可别让人欺负了去。
  作者有话说:
  可怜的君儿,你……多喝点菊花茶
  第48章
  陆晚君走后,周云裳闲来无事,便想着给两人做双棉鞋好让两人回南都的时候带回去,李云归提出帮忙,于是两人从茶室移到了暖阁里。
  暖阁里炭火烧得足,暖意融融。周云裳和李云归坐在临窗的榻上,身边堆着各种面料和雪白柔软的棉花。
  两人挑挑拣拣选着面料,最终李云归给陆晚君选了一块青色,自己选了一块蓝色,周云裳便按照早就量好的鞋样子,在鞋底上浆、裱布,一气呵成。
  “你别看我现在闲在家里,小时候,我做鞋也是把好手,还能给家里换几个钱呢。”
  针线在她指间穿梭,每一针都扎实匀称。李云归在一旁学着帮忙铺棉花。
  “这边在多一点,两边要匀称。”
  周云裳时不时抽手指点李云归一下,见她一教就会,心中越发喜欢这个大方聪慧的女子,做着做着,她心情颇佳,竟不自觉地轻声哼唱起来,是一支婉转的南江小调,嗓音清亮柔和,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打磨后的韵味。
  李云归听得入神,忍不住真心赞道:“周姨,您唱得真好听。”
  周云裳闻言,手上动作不停,脸上却露出几分得意,眼尾笑纹舒展开来:“这算什么?年轻时,我弹得一手好琵琶,在那长三书寓里,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先生呢。”
  话一出口,暖阁内忽的有了片刻的寂静,只有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长三书寓?”
  李云归稍稍疑惑,周云裳意识到自己说到了陈年往事,微微一怔,随即见李云归眼中只有纯粹的好奇而无半分异色,便坦然一笑,道:“云归还不知长三书寓是何处吧?”
  “确实还从未听说过此地。”
  “那是十里洋场最风雅也最复杂的地方。”周云裳长叹了一声,目光变得深沉,“那里的姑娘不仅要有姿容,更需陪客人吃酒、唱曲、谈诗论画,那是销金窟,也是名利场。”
  话及此处,李云归已经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了,周云裳一边说,一边细致地将棉花絮进鞋帮里,动作不见丝毫滞涩,仿佛在讲述一件寻常旧事。“那时候年纪小,被家里送去学艺,就为了一口饭吃。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练琵琶,手指磨出血泡是常事,就为了能在席面上弹一支完整的曲子,得客人几句赏识,多挣些银钱贴补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