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李云归的鞋底踩过一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迹,粘腻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墙角阴影里,一个穿着破烂军服的人蜷缩着,看不清面目,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对周遭一切已无知无觉。
  “他是伤员……”这些时日以来,救助伤员几乎成为了李云归刻在骨子里的条件反射,她刚想往前一步,赵海却拉住了她。
  赵海目不斜视,脚步却放得更轻,低声对李云归道:“小姐,跟紧,别乱看,别搭话。”
  这是一个经验十分丰富的人,听到他这样讲,李云归立刻不再看向那伤兵,缩回队伍里,不再说话。
  很快,他们走到了一个巷口,巷道幽深曲折,仅容两三人并肩。两侧是歪斜的棚屋和砖墙,墙根处堆着看不清内容的破烂,偶尔有老鼠窸窣窜过。煤油灯用铁丝胡乱挂在墙头或屋檐下,灯罩熏得乌黑,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像一群无声舞蹈的鬼魅。
  这里并非寂静。相反,充斥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密语。人影在暗处交头接耳,迅速交换着手中的东西,可能是几块银元,一小包烟土,或是一个油纸包裹。他们的眼神如同受惊的野兽,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陌生人,手始终下意识地按在腰间或袖口,那里通常藏着短刀、铁棍甚至枪。
  在这里,他们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个瘦得像竹竿,眼珠乱转的掮客。他像闻着味的苍蝇般凑上来,压着嗓子:“几位,寻点什么?盘尼西林?磺胺?兄弟我门路广,价钱好商量……”他说话时,手指隐秘地比划着数字,眼神却不住地往李云归脸上瞟。
  赵海挡在李云归身前,面无表情:“破伤风血清,有冰的。”
  掮客眼珠一转,笑容谄媚:“有,有!不过那玩意儿金贵,得加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又迅速翻了一下。
  “带路看货。”赵海声音冷硬。
  掮客领着他们七拐八绕,来到一处更僻静的角落,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里面黑洞洞的,只有一盏小油灯。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坐在破桌子后,面前摆着几个小小的、裹着棉套的玻璃瓶。
  赵海上前,拿起一瓶,对着微光仔细看标签、查封口,又摸了摸瓶身温度。他冲李云归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标签模糊,封口粗糙,瓶身毫无凉意。假的,或者早已失效。
  “货不对。”赵海放下瓶子,拉着李云归转身就走。那掮客还在后面急急地低声挽留:“价钱好说!再谈谈!”
  刚走出不到二十步,斜刺里突然冲出两个衣衫褴褛、眼窝深陷的汉子,直接拦在路中。他们手里攥着生锈的刀片,眼睛死死盯着赵海腰间鼓囊囊的位置,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留下……买命钱!家里娃娃要饿死了!”
  阿彪和水生瞬间上前,将李云归护在身后,手已摸向腰间。赵海却抬手制止了他们。他冷冷看着那两个颤抖却不肯退的汉子,从钱袋里摸出几块大洋,扔到他们脚边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滚。”
  两个汉子愣了一下,猛地扑下去抢钱,随即连滚爬爬地消失在了巷道深处。
  “赵把头,就这两个歪瓜裂枣,何必费这些钱?兄弟们打得过。”阿彪有些不解。
  赵海道:“这是活不下去的亡命徒。为了一口吃的,他们真的敢拼命。何况,不能响枪,一响,整个黑市都知道有肥羊,更走不脱了。”
  一边解释,赵海一边脚步不停,带着众人七弯八绕起来。然而,更大的危险似乎一直如影随形。李云归几次感觉到有冰冷的目光从暗处的窗户或拐角投来,那目光不像求财的亡命徒,更像毒蛇在评估猎物。赵海显然也察觉到了,他改变了两次路线,试图甩掉可能的尾巴。
  他们终于抵达赵海所说的“老虫窠”附近。这里更加隐秘,巷道尽头有一间看似普通的民房,门口却有两个精壮的汉子守着,眼神锐利如鹰。
  赵海上前,对了一句暗语。守门人打量他们几眼,尤其是多看了被护在中间、虽衣着朴素却难掩清丽气质的李云归一眼,才侧身让开。很显然,这地方赵海十分熟悉。
  屋内别有洞天,是个稍大的堂屋,点着好几盏灯,比外面亮堂些。空气里除了惯常的浑浊气味,还多了一丝化学试剂和□□的味道。一个穿着绸衫、戴着金丝眼镜、看似斯文的中年人坐在太师椅上,身后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打手。
  “赵把头,稀客。这位是……?”中年人目光落在李云归身上。
  “东家小姐,亲自来验货。”赵海简短道,再次吐出那几个字,“破伤风抗毒素血清,要真的,带冰的。”
  中年人笑了笑,不急不慢地啜了口茶:“这东西,如今可是比黄金还烫手。落日人那边查得紧,特务也盯着……不过,赵把头是老朋友,既然开了口……”他拍了拍手。
  一个伙计从里间捧出一个小巧的金属保温盒,打开,冷气丝丝冒出。里面并排放着三支细长的玻璃安瓿瓶,标签清晰,封口完好,瓶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李云归的心跳骤然加快。赵海上前,极其专业地检查,甚至拿出一个小巧的放大镜看了看标签细节,又用指尖感受了保温盒内的温度。他回头,冲李云归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价钱。”赵海言简意赅。
  中年人放下茶盏,伸出右手,五指张开,轻轻晃了晃。“五十两,黄金。或者等价的大洋、美钞。”
  这个数字让阿彪和水生都倒吸一口凉气。五十两黄金,足够在租界买下一栋不错的小洋楼。
  赵海脸上肌肉纹丝不动,眼神却冷了下来:“王老板,你这价,是打算做一锤子买卖,以后再不见面了?”
  被称作王老板的中年人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赵把头,您是老江湖,该知道现在是什么世道。这东西,”他指了指保温盒,“从香港过海进来,路上要打点多少关卡?日本人、水警、青帮、还有那些红了眼的溃兵……十盒里能有一盒平安到地头,都是祖宗保佑。我这价,买的不只是药,是兄弟们的脑袋,是这条来之不易的路。”
  “路再险,价有行市。”赵海语气平稳,却寸步不让,“上个月,‘老安记’出的货,同样的东西,二十两黄金一支,三支六十两。你这一口价五十两三支,听着是便宜了十两,可‘老安记’的货保真保到,出了岔子三倍赔。王老板,你这价,含不含这份‘保’?”
  王老板镜片后的眼睛闪了闪,显然没想到赵海对黑市的底细摸得这么清。他沉吟片刻:“‘老安记’……哼,他们上个月底那条船,在吴淞口外被鬼子的巡逻艇截了,连人带货都沉了海。赵把头,死人的货,价钱自然便宜。”
  “货在,价才作数。”赵海不为所动,“三十五两。现钱,不拖不欠。”
  “四十五两。看在您赵把头面子上,我再让五两。这真是底价了,再低,我对不住手底下那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兄弟。”
  赵海眼神冷了下来:“王老板,你这价,是杀鸡取卵。这东西是救命用的,救的是在前线和鬼子拼命的弟兄。”
  “和鬼子拼命?”王老板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话,镜片后的眼睛眯起来,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赵把头,醒醒吧。这世道,今天姓蒋,明天姓汪,后天说不定就姓了‘昭’和。救国?命都没了,拿什么救?我只要真金白银,别的,免谈。”
  他身子往后一靠,重新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语气讥诮:“您也别跟我唱高调。这盒子里的药,出了我这个门,您敢保证全用在‘抗日救国’的弟兄身上?保不齐一转手,就进了哪位达官显贵的公馆,或者……上了某条往庆州跑的船,给老爷太太们当保命符呢。这世道,谁比谁干净?”
  “王老板!”赵海的声音陡然一沉,额角青筋微现,“我们东家行得正坐得直,船队往来运的是伤兵和药品,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你若不信,这生意不做也罢,自有讲良心的人做!”
  “良心?”王老板像是被这个词烫了一下,嗤笑出声,声音却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冷,“赵把头,您看看外面,看看这满街的死人、孤儿、饿殍!良心值几个钱?能当饭吃,还是能挡住鬼子的子弹?我明告诉你,这药,你从我这儿买走,是四十五两黄金。你转身卖到黑市,翻个倍都有人抢破头!您跟我谈救国?先救救您自己口袋里的钱吧!”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显刻薄:“我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人。这样,四十三两。看在您赵把头也是为手下弟兄奔波的份上,我再让二两。这真是看在往日交情上了。您要还是觉得贵,门在那边,好走不送。不过别怪我没提醒,这辰海,除了我这儿,您就算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第二份带冰的、保真的血清。那位等药的弟兄……等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