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穆思晨几乎是立刻惊醒了,医者的本能让她瞬间清醒。她扑到床边,手指迅速而精准地搭上陆晚君的腕脉,另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缠满绷带的胸口。
  “别动,别说话。”穆思晨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稳,“肺叶擦伤,肋骨骨裂,失血过多……你能活着,已经是阎王爷手下留情。”
  她一边说,一边利落地检查伤口。动作娴熟,指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陆晚君任由她检查,目光却静静落在穆思晨憔悴的侧脸上。昏迷前的记忆碎片汹涌回潮,爆炸的热浪,撕裂般的疼痛,最后残存的意识里,有人说,别睡。
  说,那不算数……
  陆晚君动了动嘴唇,干裂的唇瓣传来刺痛。她用尽力气,抬起那只未输液的手,极其缓慢地,轻轻覆在了穆思晨正在为她调整输液管速度的手背上。
  这是穆思晨第二次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是穆思晨这些时日在这里,寸步不离。不仅仅是为了救她的命,更是要在那些医院中往来穿梭的视线下,死死守住她最大的秘密。清洗、换药、检查,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环节,恐怕都是穆思晨亲力亲为,日夜戒备。
  穆思晨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
  陆晚君说不出更多的话,只是用那双因重伤失血而显得格外深黑、此刻却漾着清晰水光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
  这样的眼神令穆思晨心头一痛。
  痛的是那双眸子太过清澈,清澈到望向她时不带一丝别样的意味,痛的是那眸中盛满了一览无遗的感激之情,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别这般看着我。"穆思晨别过头去,抽回手,语气故作轻慢,"你当谁稀罕救你,还不是周姨她们担心。"
  她顿了顿,又道:"赶紧好起来,我的出诊费可贵得很。"
  话音未落,她已端起换药的托盘,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快步走出病房,将那满室无声的沉重感激与心底无从言说的苦涩,一并关在了门内。
  陆晚君望着那扇轻轻合上的门,覆在被褥上的手指轻轻地蜷缩了一下。
  穆思晨方才那一瞬间通红的眼眶,仓促离去的背影,她并非没有看见。
  只是,自打她明白自己对李云归的心意那一刻起,便渐渐读懂了穆思晨看她的眼神。
  那眼神里藏着的东西,与她望向李云归时如出一辙,小心翼翼,求而不得,甘之如饴,却又苦不堪言。
  她何尝不懂那种滋味?
  正因为太懂,才愈发觉得残忍。
  穆思晨待她的好,她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在心底。从少时相识便处处照拂,到如今两度救命、守口如瓶,。
  可她这颗心早已给了出去,给得彻底,给得决绝,连残渣碎屑都不剩半分。
  对于穆思晨,她唯有感激,唯有敬重,再无其他。
  思晨,对不住。
  这几个字在心底无声地转了千百回,终究没能说出口。
  陆晚君轻叹了一声,缓缓闭上眼,将那片冰冷而感激的清明,也一同关在了眼底。
  又过了几天,陆晚君已经能从穆思晨勉强搀扶下,在床畔坐一会儿。窗外的天色不再是污浊的灰黄,偶尔能透出一丝惨淡的白光。
  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阵微寒的穿堂风。
  进来的是彭书禹,自那日从家中告别,多日不见,大夫人鬓边竟也添了几缕显眼的霜色。看到她的那一刻,陆晚君心中一痛,若不是担心她的安危,大夫人何至于此。
  此刻,彭书禹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藤编食盒。
  “母亲。”陆晚君低低唤了一声,险些落下泪来。
  “醒了就好。”彭书禹在床边坐下,语气是一贯的平稳,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她打开食盒,里面是熬得米粒几乎化开的清淡米粥,还有几样精致却绝不油腻的辰海小菜。“云裳日夜守了你这些时日了,我让她回去歇着。这是她盯着灶火熬的,趁热用一些。”
  陆晚君由着穆思晨将她扶起些,小口地啜饮温热的粥水,胃里有了暖意,神思也更清明些。但她依旧沉默。
  彭书禹的目光落在陆晚君苍白而沉默的面容上,那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木然与空洞,令她心尖一阵揪紧。
  这些时日,陆晚君大多时候都是这般模样,清醒着,却异常安静。纵是穆思晨与周云裳同她说话,她亦往往只是听着,以点头或摇头作答,眼神时常飘向某个虚空之处,仿佛有半缕残魂仍滞留在那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战场之上,不得归位,亦不愿离去。
  沉默良久,彭书禹轻叹一声,提起食盒缓缓起身。穆思晨亦随之站起,声音放得轻缓:"大夫人,您先请回罢。她的伤势已过了险关,眼下最紧要的是静养。您与周姨这些天耗费的心神太多,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般熬。这里有我守着,您尽管放心便是。"
  彭书禹的目光掠过穆思晨眼下浓重的青黑与愈发消瘦的脸颊,心中那复杂的感激之情再度涌了上来。她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穆思晨的手臂,这动作里带着长辈少有的,近乎依赖的触动。
  "思晨……这些日子,当真是累坏你了。若非你拼了命将她抢回来,又这般没日没夜地守着,她怕是……"
  话未说完,已然哽住。有些后怕,终是说不出口。
  穆思晨微微摇头:"大夫人言重了。我是医生,这本是分内之事。在这里,我救过的人、送走的人,皆不止一个,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您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她话说得平淡,却将这天大的恩情,轻描淡写地稀释成了职责本分的一部分。
  彭书禹望着眼前这个清冷坚毅的姑娘,明明可以在南都安享太平,此刻却冒死出现在这烽火连天之地。这般举动,她岂能瞧不出其中深意?
  只是这世间之事,万般皆是无奈。
  爱之一字,强求不得,横刀不得,退缩不得,空想亦不得。
  在心底幽幽叹了一声,彭书禹最后望了一眼陆晚君沉默的侧影,终是只能对穆思晨颔首道:"好。那便……辛苦你了。"
  门扉被轻轻带上,隔开了室内沉寂的一切。
  陆晚君安静的看着窗外的天空,在不远的地方,隔着租界,隔着河,依然有战士如同她当初那般,义无反顾冲向敌人,那片战场依然在厮杀。而这里,却能换的片刻安宁,这感觉着实割裂。
  这些天里,陆晚君经常惊醒,经常梦到战斗中的一切,她熟悉的战友们,刹那之间,成为了残肢断臂散落天地之间。梦见每每他们浴血拼杀,占领了据点,下一秒,便遭到敌军军舰,飞机都炮轰。
  面对那般猛烈的炮火,顷刻之间,多少命填了进去。可令人绝望的是,他们用命填起来的优势,又常常在敌军飞机,军舰到达之时,荡然无存。有时候她会想,是我们努力的还不够吗?
  不,尽力了,我们尽力了。可我们守不住,这是我们的国土,可我们,守不住……
  满腔悲怆无处可诉,只能在这死一般寂静的病房里,听任它在破碎的心底,发出无声的悲鸣。
  作者有话说:
  惊了,我在上班的地方摸鱼,ip忽南忽北飘忽不定,好怪异啊
  第90章
  经过一月有余的将养,陆晚君面上总算恢复了几分血色。
  只是这一个月来,那个拼了命将她从废墟中拖出来的人,那个九死一生抢回救命药的人,却一次都不曾出现过。
  若非自己回忆中那些朦胧模糊的残影,若非周云裳曾细细说与她听——那人如何在手术室外枯守了整整一夜,如何在黑市之中拼死带回了药,陆晚君几乎要疑心,这一切不过是濒死之际的幻梦。
  有时候,她会忍不住去想,李云归究竟是不肯原谅自己当初的决绝,还是不肯原谅她。
  有时候,她又想,究竟为何,她们二人要如此自苦,如此折磨,这般自欺欺人?
  每念及此,她便会下意识朝怀中摸去。那里曾贴身放着一封信,一封诀别的信。
  信上写着:"自此之后,婚约作废,各寻良人。"
  无数个在战壕中侥幸生还的时刻,她都会将那封信取出来看一看。那是李云归满腔的决绝与诀别,于她而言,却是枪林弹雨中唯一的念想,是支撑她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最后一丝执念。她想,若有朝一日活下来,她想问问李云归,为何要写那封信,为何那样决绝?
  如今,她活下来了。
  那封信,却不知所踪。而她,也好似没有了当初那份执念的心性了。
  "吱呀——"
  病房的门忽然被推开,陆晚君浑身一震,猛地打了个寒颤,险些从床沿跌落。她的手指骤然攥紧被褥,心跳如擂鼓般狂跳不止,呼吸也在一瞬间变得急促。
  待看清来人,她才缓缓松开手,垂下眼睫,掩去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惊惶。
  穆思晨端着换药的托盘立在门口,目光中带着几分疑惑。她走上前来,将托盘搁在床边的小几上,蹙眉打量着陆晚君微微发颤的指尖与尚未平复的起伏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