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不笑不笑,绝不笑!”姚水娟与郭彩萍连忙异口同声地保证,只是那眼底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陆晚君见状,不太放心地眯起眼,故意看向自家那位明显在看好戏的未婚妻。
  李云归被她盯着,忙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看我做什么?我也不笑。”
  “你保证?”陆晚君挑眉问了一句。毕竟李家这位大小姐若是顽皮起来,那可是让人无奈得很,专门会抓她的痛脚。
  “我保证。”李云归伸出三根手指,作发誓状,一脸诚恳,陆晚君放下心来。
  姚水娟取来了胡琴,郭彩萍道:“十八相送这些才子佳人的唱段眼下,都不合时宜。唱什么好呢?”
  姚水娟眼珠一转,手中筷子轻轻敲了一下酒杯,发出一声脆响:
  “依我看,就唱你的拿手好戏,最提气的那出,如何?”
  “你是说……”郭彩萍眼前骤然一亮,与姚水娟对视一眼,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喝道:
  “穆桂英挂帅!”
  “穆桂英挂帅?”陆晚君闻言有些吃惊的看向郭彩萍,“这竟是彩萍的拿手好戏吗?”
  “没想到吧?”姚水娟说到此处,眉梢眼角尽是得意,指了指身边的郭彩萍,“别看她平日里总是那副温吞吞的花旦范儿,其实真要扮起刀马旦来,那一身的杀气,也是一绝的。”
  “这倒真是奇了。”李云归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先前听彩萍姐说,你以前是练武生出身,她是刀马旦底子,怎么后来一个改了小生,一个却唱了花旦呢?这跨度未免也太大了些。”
  姚水娟闻言,转头看了一眼郭彩萍,眼底笑意流转,坦荡荡地答道: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们般配。”
  见陆晚君和李云归二人一脸不解,郭彩萍忙笑着补充解释:
  “这倒不是水娟自夸。咱们越剧这行当,才子佳人的戏码最多,也最受那些太太小姐们的喜欢。再加上我与水娟自小一同练功受教,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心意。演起那些恩爱夫妻、痴男怨女来,总比旁人多几分默契,能让人入戏。因此,师傅便做主,让我们改了戏路。”
  “原来是这样。”陆晚君点头称是,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由衷赞道,“那给你们改戏路的教习,眼光也是十分毒辣了。这一改,不仅成全了戏,更成全了人。”
  “那可不,那是多少年练出来的眼力劲儿。”姚水娟拉了拉手中的胡琴,试了个音,笑道,“往后等我们老了,唱不动了,也去做个教习,只怕比师傅他老人家还要厉害几分呢。”
  说笑间,气氛已热。郭彩萍清了清嗓子,开始为二人细细讲解这段穆桂英挂帅的背景与心境。
  “这段戏,讲的是穆桂英年过半百,早已解甲归田。本已心灰意冷,不想再问朝堂事。可那一年西夏番王造反,宋室江山岌岌可危,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挂帅出征。穆桂英虽有怨,怨朝廷凉薄,怨杨家满门忠烈死的死伤的伤。可当那战鼓声传来,当她得知前线告急、百姓遭殃时,那位隐退多年的女将军,终究还是接过了帅印。”
  郭彩萍的声音沉稳有力:
  “是以,这段戏,虽是旦角唱腔,却依然需要豪情万丈的气势,方能展现那一代女将的风姿。”
  陆晚君与李云归听得极为认真,频频点头。
  接下来,郭、姚二人先是完整演示了一遍,那身段、那唱腔,直听得人热血沸腾。随后,两人又耐着性子,一字一句地教着。
  只可惜,隔行如隔山。
  等到桌上那红泥小火炉里的炭火都快熄灭了,陆晚君和李云归二人还是唱得磕磕绊绊,不是跑了调,就是跟不上板眼。
  看着两人那副涨红了脸、急得满头大汗的模样,大家不由得都笑作了一团。
  “罢了罢了。”李云归长叹一声,有些无奈地摆摆手,“我们终归是外行,这梨园行的功夫,哪是一时半会儿能学会的。要不,咱们也不讲究那些个板眼了,咱们四人一同合唱,岂不痛快?”
  李云归提议合唱,郭,姚二人一听觉得也不错,姚水娟将手中胡琴奏响,郭彩萍抓起两根筷子,在桌上的白瓷酒碗边缘狠狠一敲。
  “当!当!当!”
  清脆的金石之音,竟真敲出了几分金鼓齐鸣的肃杀。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
  郭彩萍率先开口,她没用平日里花旦的清亮嗓子,而是压低了丹田气,唱出了老将出征的苍劲与威严。
  陆晚君站在桌边,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那种久违的、在战场上才会有的热血,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好在先前已经把唱词默熟,眼见如此,便立刻忍不住开口接唱道:“唤起我——破天门——杀敌之心!”
  李云归站在她身旁,看着爱人那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大为感触,不由眼眶一热。接着唱道:“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郭彩萍一边敲着碗,一边用那高亢激昂的花旦嗓音加入和声。
  “我不挂帅,谁挂帅?
  我不领兵,谁领兵?”
  姚水娟的声音随着胡琴高昂加入了进来。
  “叫侍儿,快与我,把戎装整,
  杀得那,番王贼寇,顷刻间,化灰尘!”
  最终,四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这个简陋的小屋里,竟然奇迹般地融合在了一起。
  没有水袖,没有靠旗。
  只有四张被酒意熏红的脸和四颗滚烫的心。
  “当!”
  最后一声脆响,郭彩萍手中的筷子竟因用力过猛而断成了两截。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紧接着,四人相视一眼,看着彼此那副狼狈又畅快的模样,突然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大笑。
  人生如此,快哉,快哉。
  两坛老酒见了底,几人的脸上都染上了几分醉意。
  郭彩萍放下酒杯,目光久久停留在对面一身男子装束的陆晚君身上。看着她那即使微醺也依旧挺拔的脊背,忽地心头一动,转身走进了里屋。
  不多时,她捧着一个有些陈旧的红木箱子走了出来。箱盖一开,那一抹耀眼的大红,瞬间点亮了这间简陋的小屋。
  那是一套保存得极好的红色戏装,凤冠霞帔,珠翠颤动。
  姚水娟只看了一眼,便立刻明白了郭彩萍的心意。她眼眶微热,连忙起身,拉起坐在一旁还有些发愣的陆晚君。
  “这是?”陆晚君看着那套行头,有些不知所措。
  郭彩萍笑了笑,手指眷恋地抚过那柔软的绸缎:“晚君自从军,怕是再也没能有机会穿女子着装了吧。”
  她将手中的戏服轻轻抖开,那大红如流云般铺展在烛光下。
  “这是我最珍爱的一套戏服。”郭彩萍的声音有些低沉,却透着无限深情,“穿着它,我不知在这方寸戏台上,与水娟拜过多少次天地,成过多少次亲了。眼下,我们已经身无长物,此次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今日,我将它赠予你,权当你与云归大婚之礼,就在这儿,让我们给你扮上一回,让你在云归面前,做一次真正的新娘子,如何?”
  新娘子?李云归闻言,眼中一亮,期待的看向陆晚君。
  眼见爱人眼中满是期许,陆晚君又怎忍拒绝,在外无法以女子身份与她相处,哪怕只在这里,哪怕只有片刻,以真正的陆晚君之姿出现在她的面前,也是好的。
  念及此处,陆晚君眼眶微红,重重地点了点头。
  郭彩萍与姚水娟捧着那套大红的嫁衣,簇拥着陆晚君进了里间,拉上了那道半旧的帘子。
  帘内,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响起。
  当陆晚君解开那件宽大的男式长衫,一圈圈解开那条常年缠在胸口、早已泛黄变硬的束胸布时……
  郭彩萍和姚水娟的手猛地僵住了。
  在那具原本应该温软如玉的单薄身躯上,没有少女的娇嫩,只有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有旧时的弹痕,有新愈合的枪伤,更有那常年勒胸留下的、早已变成青紫色的深深勒痕,像是一道道锁链,嵌进了肉里。
  “这……”姚水娟捂住了嘴,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手背上,烫得吓人。
  “无妨。”陆晚君却只是淡淡一笑,仿佛那是别人的身体,“早就不疼了。”
  郭彩萍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鼻间的酸楚。她知道,这偷来的欢愉何其难得,怎能让眼泪坏了气氛?她伸手拭去姚水娟的泪,低声道:
  “别哭。咱们给晚君扮上,让她做最漂亮的新娘子。”
  ……
  片刻后,帘子后传来了郭彩萍略带沙哑却透着喜气的声音:
  “好了。云归,回头。”
  一直背对着帘子、紧张得手心出汗的李云归,猛地回过头来。
  只这一眼,便是万年。
  帘子被轻轻挑开。
  陆晚君站在那盏昏黄的马灯下,仿佛是从画中走出来的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