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应如是已坐回原位,闻声未有回答,裴霁却起了兴致,让武四娘将人带进来,待房门一关,开口问道:“你怎知是我们做的?”
  郎中壮起胆子打量了他们几眼,此间共有六人,五男一女,三坐三立,单看容貌气度,便不似寻常百姓,心中打起退堂鼓,硬着头皮道:“是、是那豆子,小人坐的位置当道,店家往这边上菜,得从我身畔经过,邻桌都没点这个的。”
  这人瞧着穷困潦倒,不想记性还好,应如是想到方才入耳的话,问道:“你从前是读书人,可有功名在身?”
  郎中讷讷道:“小人十五岁中过秀才。”
  此言一出,连岳怜青都多看了他两眼,本朝八年不复科举,选官任人唯亲,几乎断了寒门士子的前程,竟会有读书人为朝廷的走狗不平。
  许是看出他们的想法,郎中红了眼眶,道:“那金玉赌坊的确不是好地方,可有些人罪不至死,连洒扫仆役都未能幸免……如此草菅人命,也算替天行道?”
  说着哽咽起来,那出钱接济他的女人并非相好,而是亲姐姐,被欠下赌债的生父抵了去,在金玉赌坊做粗使婢女,她身不由己,不曾为恶,却落得凄惨下场。
  见状,应如是递了块手帕给他,轻声道:“若是牵累无辜,不论顶着什么名头,俱为杀生造业,待到因缘会遇,定会果报自受。”
  乍一听,这只是句不痛不痒的宽慰话,但从他口里说出来,竟似谶言。
  心痛如绞的郎中不由怔住,半晌后拭去眼泪,胸中郁结稍减,再度向他们道了谢,正欲告退而出,又听裴霁道:“你这箱子里有治外伤的成药么?”
  郎中忙道:“有、有的,不知伤口是什么样?”
  裴霁瞥了眼应如是,道:“来些敛疮生肌的吧。”
  他们这一行人是带伤赶路,外伤最为严重的还数应如是,奔波了数日,腰侧和左手的伤口老不见好,裴霁问过几次,都被岔开了话,只觉好心喂了驴肝肺,且任他自作自受,但见药品所剩无几,纱布上洇出了血,到底碍眼。
  郎中打开箱子,从中找出两瓶药来,这才离开雅间。
  裴霁拿起药瓶看了看,又拨开瓶塞倒出些许,未觉不对,便将它们丢给应如是,后者未料他是替自己索要的,愣了片刻才道:“多谢。”
  “你这双手也算多灾多难。”裴霁意有所指地瞥向他右腕内侧,复又盯着缠绕纱布的左掌,“若是不想要了,只消一句话,我亲自帮你砍下来。”
  话说得这样难听,应如是却从中听出了九转十八弯的好意,不禁失笑,让了口头上风,将药瓶拢入袖里,转头看向岳怜青,见其静坐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应如是突兀问道:“护生剑主人在哪里?”
  这一问来得毫无征兆,正待离座的裴霁又坐了回去,拧眉看来,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武四娘与另外两名夜枭卫也屏住了呼吸,浑身紧绷如弓弦。
  岳怜青为之一惊,却是很快回神,一如既往地缄口不言。
  他的嘴很牢,连裴霁都撬不开,应如是没指望这一问能有回答,接着道:“一剑弑君,惊动朝野,无数人都在找他,所图各有不同,四年下来仍一无所获,有的已经放弃,有的不肯罢休,换作你是后者,遍寻不着,该当如何?”
  岳怜青不吭声,裴霁已是明白了,沉声道:“逼他出来!”
  一路行来,似这般的争吵议论,他们已听过了数回,不难料知有人在搅浑水,护生剑主人以刺杀姜定坤闻名于天下,自当被人奉为抗燕魁首,今为连环灭门案败坏名声,其幕后主使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如岳怜青这般的人,打从心里憎恶南燕伪朝,愿为正义做“反贼”,他们不怕艰难,更不畏死,但他们无法罔顾苍生之意,这世上的黎民百姓其实不在乎皇帝老子姓甚名谁,也管不着那些玄乎其神的江湖高人,他们只想生下来,活下去。
  “事已至此,便是他不想出来,也会有人推着他出来,比如……你!”
  应如是手里的茶盏也放回了桌面,发出一声轻响,却在岳怜青心头炸开惊雷,雅间内肃然无声,显得一墙之外的大堂愈发热闹嘈杂。
  仿佛冰面开裂,岳怜青终于露出了破绽,他张口欲言,又死死咬住牙关。
  裴霁反应过来,冷笑道:“不错,这法子虽然阴毒,但不失为妙策。”
  那场大战后,武林侠风凋敝,即便新朝残暴不仁,自上及下层层盘剥,多数江湖势力也跟平民百姓一样忍气吞声,反抗者散于四方,各自为战,若无护生剑出世,百姓敬服,他们难以结盟合伙,一旦名义有损,今后起事必将困难重重。
  忍恨几息,岳怜青已将掌心掐出血来,听了这话不由动怒,道:“如此说来,夜枭卫据点接连遇袭,也不一定是与你们为敌之人干的,何必在这儿惺惺作态?”
  夜枭卫最会权衡利弊,上下奉行取舍之道,若为谋成事就,性命良知皆可抛。
  无怪乎岳怜青有此怀疑,便连武四娘也心中发沉,不敢去瞧裴霁的脸色,生怕这小子一语中的,教指挥使下不来台,自己这些人是没好果子吃的。
  可惜她的期望注定落空,好在裴霁身边还坐着应如是。
  岳怜青话音甫落,应如是便知裴霁忍不下这口气,眼疾手快地将人按住,不想那只手顺势一压,复又向前攻去,他翻腕一推,掌刀失却准头,劈断了桌角。
  二人各出一手,在桌下方寸间拆了数招,裴霁大抵恼了他再三阻挠,竟是不依不饶,直到木桌受不住内劲冲击,只听“咔嚓”几声,桌面连同杯盘碗碟一并纵裂开来,几近支离破碎,这才停手。
  应如是屈肘别住裴霁的右臂,而裴霁反手锁住了他的左腕,两条手臂交缠角力,僵持了几息,谁也不能稳占上风,不约而同地松开桎梏。
  “这是你第三次在我手下回护他。”裴霁森然道,“事不过三,没有下回了。”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应如是手上,因着纱布松散开来,露出少许皮肤,只见虎口处有几道小而深的伤痕,纵向朝内,似为紧攥碎瓷所伤。
  眉头微皱,心下疑窦稍减,裴霁转头看向岳怜青,道:“别的暂且不提,在顺平客栈设伏那两人必是你的同路人,看来不仅是夜枭卫里有内鬼作祟。”
  大众之所以相信连环灭门案与护生剑有关,除了现场遗留的印记,还有这些案子几乎与夜枭卫据点遇袭同时发生,若非同一股势力所为,岂能这般赶巧?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便如裴霁所言那般,护生剑逆党里出了内鬼,且地位不低、羽翼丰满,趁岳怜青身陷西陲的当口,设法煽动其他人迅疾行事,暗中知会另一方势力借机作案,诬罔视听。
  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究竟是谁使得了这般手笔?
  第一百七十二章
  岳怜青蹙眉不语,裴霁也没了争论的心思,一行六人走出雅座,留下十两银子,那掌柜的正乐得见牙不见眼,忽听裂响大作,整张桌子竟在他眼皮底下四分五裂,惊呼一声,以为见鬼了。
  离开茶馆,守在外面的六名夜枭卫很快跟了上来,转入僻静处,当中一人取出书信,低声道:“乐州那边有回信了,请大人过目。”
  若是锦城的乞丐女童所言不虚,先行一步的陆归荑至多在前方百余里处,但他们追了一路,未曾发现她的半分踪迹,岳怜青暗自担忧,裴霁也惊疑起来,便在抵达中都府之前,派人向乐州传信,打探那边情况如何。
  夜枭卫在乐州的大据点是散花楼,招抚不过三月,又有绿林人士为耳目,便是有人想要乘虚而入,也不能轻易毁之。果不其然,等他们到了中都府境内,乐州那头的回信已加急送到,裴霁展信而阅,眉头先是一皱,而后缓缓松开。
  应如是观其神色变化,问道:“乐州那头尚无风波?”
  “你莫不是会读心?”裴霁瞥他一眼,顺手将信递了过来,“陆归荑还没回去,但散花楼运转如常,城里城外无有异变,已经在点选人手,连夜赶去苍山与我们会合,这会儿该在路上了。”
  从乐州到苍山,就算星夜兼程,也得急行五日,细算时间,最快后日抵达。
  应如是看过信上内容,心中稍定,道:“此地离苍山还有百八十里,若是现在动身,明日傍晚便到,要么在此歇息一夜?”
  连日奔波,人困马乏,裴霁确有几分心动,转眼看到岳怜青站在身侧,又觉不妥,摇头道:“城中人多眼杂,一下多了十来个生面孔,久留易生枝节,走吧。”
  抬头看了眼天色,应如是眉头微皱,听得岳怜青咳嗽了两声,道:“这两日有雨,山脚一带都是穷苦人家,只怕到时投宿不便。”
  “你不也住在那里,胡乱将就一晚,遮风避雨就成,婆婆妈妈做什么?”裴霁好不耐烦,斜眼看来,“或是你还藏着什么天材地宝,怕我眼见心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