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杜思贝举着开了闪光灯的手机,牵起一点裙摆,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微凉的细软沙子上。
  她把手机对准海滩上那一排高大的棕榈树,又回过头,对比从酒吧到这棵树的距离。还是觉得太近,她继续往前走。
  “好像是这棵吧……”杜思贝停下来,看着面前一棵垂着巨大扇形叶片的棕榈树。
  虽然这么做实在有点蠢,但她握着手电筒扫视了一圈,就自己一个人,有什么好丢脸的。
  杜思贝蹲到树下,长裙扫地,开始像掘地兽一样扒拉树根周围的草丛叶子。她很快觉得美国人民的素质难以恭维,草丛里什么都有,惊吓程度不亚于她在四川山坳坳的小溪边翻石头,结果翻出一只四脚朝天的壁虎。
  捏扁了的易拉罐,皱巴巴的安全套,还有被吸食干净后只残余一点白色粉末的迷你塑料袋……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她一年前扔在这里的薄荷烟烟头。
  正在这时,背后忽然刺来一道大亮的白光。
  杜思贝遮住眼睛去看那道光源,才发现距离她几米开外的地方停着一辆车。有一个人下车向她走来,两条长腿在车灯的光束间交替迈步,优雅,从容,像从不可思议的梦里而来。
  他的声音却比梦还要清晰,带着微微不悦的低沉:“我一晚上到处找你,你给我在这捡垃圾?”
  杜思贝仍蹲在地上,扬起手电筒,幽幽的白光从下而上烘托出陈行简鬼魅一样瞪着她的臭脸。
  她结结实实噎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laura告诉你的?”
  “你都到公寓楼下了,为什么不上来找我?”陈行简根本不避打在自己脸上的那道直筒筒的光线,凝神盯着杜思贝,狭长的眼睛微挑,气势十分威压,“仅凭一个电话就判我的死刑,提着行李要回国,杜思贝,你对我就没点最基本的信任么?”
  杜思贝慢慢站起身,拢了拢长裙,低声说,“我要是不相信你,还来这干嘛。”
  “这是什么地……”陈行简四处一看,蓦地收了声,转回头,再次看向杜思贝的眼神有点意味深长。
  同时他呼吸也变得重了起来。
  杜思贝关掉手电,两个人之间一下陷入无边的黑暗。
  海风在棕榈树的叶片间穿梭,沙沙作响。
  “陈行简,你不觉得人跟人之前的缘分,真的很神奇吗?”杜思贝侧首看着远方的大海,夜空中挂着几颗疏朗的星星,她的声音很轻。
  “一年前,我就站在这里,在这棵树下抽烟,只希望那场无聊的酒会快点结束,可是,你向我走过来了。”杜思贝笑了一声,和着空旷的风,在夜里听得分外清晰:
  “于是,我开始担心时间走得太快。仔细想想,这好像是我平生第一次,迫切地想和一个人发生点什么。”
  杜思贝说得很认真,每个字都慢慢的,像给最珍重的礼物系上蝴蝶结包装,她没有注意到,陈行简正在不声不响地靠近她:“最开始,我很在意是我先喜欢上你这件事情,也反省过许多次,或许我们之间并没有所谓的缘分,一切都是误打误撞。”
  在医院那次,杜思贝偶然听见陈行简和别人打电话,说到后遗症三个字。
  她又不是笨蛋,立刻从坏蛋老板在关心我身体的粉红泡泡中清醒过来,知道这家伙带她体检只是为了安他自己的心。
  直到陈行简对她那张贫血报告单露出如临大敌的紧张反应,杜思贝开始觉得,我的坏蛋老板好像也没那么坏。
  何况他长得还很帅。
  杜思贝在黑暗中嗅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陈行简原来已经站到她的面前,领口轻蹭她的鼻尖。
  “你的告白说完了吗,杜小姐?”他的手绕到杜思贝脑后,充当温柔的软垫,轻轻将她顶到树根上。
  背贴上树皮那一刻,陈行简的气息铺天盖地笼下来,激起杜思贝浑身的鸡皮疙瘩。
  她揪住他领口,手背抵着他尖硬的喉结,急急忙忙补充:“还没有,你……你不要坏我气氛。”
  陈行简喉间漫开一丝笑意,“好,你接着说。”
  可她想告白的那个人就近在咫尺,那些翻来覆去的情话,也已经告诉他很多次。杜思贝为自己的词穷懊恼,如果她是个诗人多好。
  片刻的沉默里,两人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
  一阵衣料摩擦的轻微窸窣声后,陈行简低下头来,凑到她耳边,极为体贴道,“你的心意我都接收到了,接下来,可以轮到我说了吗?”
  杜思贝耳根一点点发烫,倒要看他有多文采斐然,赌气一般,胸脯撞上陈行简胸口:“好,你说呀!”
  陈行简笑了笑,轻吻她的耳廓,柔声道,“杜思贝,嫁给我好吗?”
  简简单单八个字,如春夜乍起的惊雷,细细密密的电流一下贯穿了杜思贝全身,从头顶到脚趾,她被包裹得无法呼吸。
  陈行简单膝跪下来,从长裤口袋摸出一个方形丝绒盒,盒子吧嗒弹开,绒布上镶着一只晶莹璀璨的钻戒。
  钻石不大,却在素净中透出一份温雅,像看似遥不可及,实则抬手就能触摸到的星星。
  早在等待杜思贝登机的那个清晨,陈行简就在机场珠宝店买下这只戒指。就像刻在珠宝盒下的英文,everystonehasasoulofitsown——每颗钻石都有自己的灵魂,而属于杜思贝的钻石,一定是一众珠光宝气中最惹人疼爱的这颗素钻。
  而她此刻笑得是这么开心。
  杜思贝惊讶地发现,层层叠叠的树影后,不知何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像森林里的萤火虫,在夜空中飘来飘去。
  那些无人机挂着小夜灯,嗡嗡飞拢到他们身边,映出陈行简仰面看她时的清俊脸庞。
  杜思贝用手指描摹过无数遍的,陈行简的眉眼鼻唇,都在此刻,在夜灯光晕的笼罩中,化为更清晰的模样。
  答应他,是今晚再肯定不过的事情。只是,杜思贝还想给这个夜晚增添一丝悬念。她伸出一根食指,弯下腰,像逗弄一只坐在地上的大狗狗那样,点了点陈行简的鼻尖。
  他在紧张,鼻尖都发凉。
  “可是,你给我的告白呢?”杜思贝双手撑住膝盖,笑盈盈道,“不要说就只是求婚噢。”
  陈行简显然愣了一下。经历了一天的悲伤,忙碌,他的头发变软了,湿湿的搭在额前,看上去有些脆弱。
  杜思贝叹了声气,揉揉他脑顶,“好吧,看在你今天表现不错的份上……”
  “我为你念一首诗吧。”陈行简温声打断她,神情笃定。
  杜思贝弯了弯唇角,等他开口。
  陈行简看着她,说,“这是关于你,我能想到最好的一首诗。”
  和你在一起
  不和你在一起
  这就是我
  衡量时间的唯一尺度
  海边,树下,男人略低的嗓音,像打磨过的砂石一样富有磁性。
  诗便是这样,越质朴的词语,越直击人心。杜思贝咬唇笑起来,“你写的吗?”
  陈行简一脸正经:“不,是博尔赫斯说的。”
  “……”
  杜思贝忽然一下特别羞恼,好像被陈行简反过来捉弄了一道,她绷起腮帮,气鼓鼓就要站起身:“什么嘛,我要听你原创的啊!”
  “哦。”陈行简忍笑拉住她的手,将那枚钻戒推进去。
  他盲买的求婚戒指,正正好好锁住她的无名指,仿佛冥冥中的一生一世。
  “那就,我爱你。”
  ……
  三天后,陈行易的追悼会,在洛杉矶海边的一处墓园里举行。
  陈行易走得太急太突然,陈维风根本无法接受,连吃多天的药还是降不下血压,所以这场告别仪式完全由陈行简全程操办。
  即便如此,杜思贝还是在人群中听到些闲言碎语。
  “跪在蒲团上那个,就是陈家小儿子啊?长得挺俊,没想到做的净不是人事儿。”
  “早听说他觊觎自己的嫂嫂,那宁小姐今天没来,还不都是为了避嫌,谁沾上他都得染一身腥!三十岁的人了,还在外面风流呢,谁知道去了中国有没有弄出野种。”
  “哎,陈老爷子迟早被他气死。”
  旁人正说到这,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
  笃,笃,笃。
  空寂的大厅里响起缓慢而沉重的拐杖声。
  是陈维风。他在苏荷的搀扶下,一手撑拐,仿佛风一吹就倒的枯叶,颤颤巍巍走进来,走到正中央铺满白菊的灵柩边。
  陈维风在儿子的灵柩前默然许久,他没有落泪,只是紧抿的薄唇发出细微颤抖,某一秒,他突然抬起手,伸进透明玻璃制成的灵柩里。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已经入殓的逝者哪能随便碰!
  陈行简迅速从蒲团上站起来,前去阻拦,“爸,您不能再摸哥了——!”
  陈维风一扔拐杖,就要触到陈行易的那条胳膊反手扬起来,脆生生扇了陈行简一巴掌。
  “我的儿子,我想碰就碰,你这个没良心的滚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