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一嗓子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周遭霎时排山倒海般围过来一堆人。
  沈知书:……
  好消息,最能闹腾的姨娘似乎不在其列。
  坏消息,又多了好些不认识的。而性格这玩意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沈知书落荒而逃。
  她人生过去的二十二年从没这么狼狈过。
  直到仓惶解了马绳,急急忙忙跨上马背,逃荒似的遁到一半,她才恍然想起来——
  某随从被她落在原地有大半个时辰了。
  -
  随从正哀怨地在一旁的铺子里喝肉汤。
  她从没跟过沈小将军,摸不准这位的脾性。毕竟中文实在很博大精深,“回头再说”的意思一般是“再也不提”,“改天请客”的意思是“我就客套客套”。
  那么“你留滞此处歇歇脚,容我一人逛逛”的意思……难不成是“我溜了,你滚吧”?
  随从想半天也没头绪,遂咂咂嘴,扬手招呼小二:“再上一碗肉汤!”
  肉汤冒着热气,里头滚着四五只半个拳头大的丸子,颜色鲜嫩,肉质紧实,一口下去能鲜掉舌头。
  随从稀里哗啦喝到一半,身边蓦地起了一阵风,接着,桌子上多了一把入鞘的剑。
  随从吓了一跳,端着碗抬头,见来人是沈知书。
  她咂摸咂摸嘴,掏出帕子来擦油,笑道:“小沈大人来得不声不响的,倒唬属下一惊。”
  沈知书解了大氅,撩袍在长凳上一坐,冲随从抬了一下脑袋:“你尽可去了。”
  “去哪儿?”
  “将军府。”
  “那您呢?”
  “我在这儿坐会儿。”
  随从劝道:“您也一道儿回罢,何夫人见我一人回来而没见您,该急了。”
  “急不了,八年都没见了,还差这一会儿?”
  随从没了话,瞪了会儿眼,干巴巴道:“怕您出什么意外……”
  “行了。”沈知书摆摆手,“若真有人要害我,你在这儿只会更碍事,倒是我还要分神护着你。”
  随从:……
  被断言为“碍事”的随从当机立断走了。
  沈知书替人结了帐,在桌子旁空坐了会儿,倒是没什么吃喝的欲望——主要是一摘口巾便会引人注目——索性提剑披衣,出门上马,一路往南行去。
  天色已然有些沉了,远山的轮廓不甚清明,隐在天边那一片晦暗里。华灯初上,城南街道亮起了橙黄的灯笼,约是快至年节,也不打算省蜡烛,火烧得极旺,看着挺喜庆。
  沈知书一路晃荡,瞅准了这条街尽头那三层楼高的饭馆,打算进去要个包间,安安静静寻口吃的。
  街边还有几个岔路口,连着别的小巷。却不想她驾马没行几步,小巷里却忽然闪出来一个影子,冒冒失失,险些撞她的马上。
  马和影子擦肩而过,一同叫出了声。
  沈知书一惊,赶忙住了马,垂头细看。
  是个姑娘。
  第3章 美人计?
  姑娘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晃悠悠扶上了墙。
  天色已然完全黯淡了,街边的灯光轻轻巧巧晃过来,给姑娘整个人勾了个金边。屋檐上的积雪堆了半尺,那姑娘却没罩袍子,只穿了件天青羽缎袄,垂着脑袋,看不出神色。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蹙了一下眉。
  姑娘头上的白玉簪品相极佳,那天青的袄子掺了金线,绣工不俗,想必它的主人并非遇上了什么经济上的麻烦。
  沈知书心心念念喝上一口热汤,遂直截了当地问:“阁下意欲何为?”
  姑娘不吭气。
  此刻两人一马相立,四周寂静无声,夜风从街南往街北淌,空气却有些凝滞。
  可能是冻的,也可能是因为……两人分明素不相识,却一言不发地胶着。
  甚至于能听见对面的呼吸声。
  沈知书在这片毫无来由而显得过分莫名其妙的沉寂里立了好一阵,终于有些不耐了,拉了一下缰绳,正准备往旁边绕过去,手腕却忽然一顿。
  是啊,风声分明嘈嘈,为什么自己还能听见对面的呼吸?
  她长舒一口气,低下头,仔细端详起了姑娘的脸。
  姑娘的呼吸愈发急促了,天青色袄子上的毛随之一张一翕。
  她的眸色被灯光映得极浅,眼尾眉梢晕着绯红,但大约是因着神色不甚明朗,与檐上未化开的积雪异曲同工,以至于并未显出清晰可辨的情。欲。
  于是待她开口的时候,沈知书着实有些诧异——
  姑娘猛地上前一步,几乎要扑到马上。她说:“沈将军,帮我。”
  令沈知书诧异的,并非自己的身份被轻而易举地认出来,而是姑娘的声音。
  声调平直,尾音却有些飘。是沉着的,低哑的,乍一听不含情愫,回想时却能轻而易举地穿过表象,探到底下藏着的东西。
  沈知书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美人计”的陷阱。
  素不相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姑娘在第一时间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可天色明明暗得几乎叫人看不清事物轮廓,况且自己还围着口巾。
  她还哑着嗓子说帮她。
  帮她什么,沈知书用脚趾头想想都能明白。
  若是往日,她还愿意陪着幕后之人兜上几圈,然而今儿的晚饭尚没有着落,实在有些饥肠辘辘。
  于是她整了整衣领,忽然在马背上往前倾过去。
  距离被陡然拉近,暖色的烛光把她们俩一同罩了进去。
  沈知书帽檐下的眼睛眯了一瞬,须臾,轻轻哼笑了一声。
  她淡淡道:“我没兴趣。”
  她一错不错地盯着姑娘的脸,不放过一丝不合常理的表情。接着她便看见,姑娘抿着的唇瓣微微松开,像是即将说些什么。
  沈知书等了片刻没等来下一句话,剩余不多的耐心终于告罄。她蓦地直起身,将目光投向远处,攥着缰绳的手就要往后拉,耳边却又传来了那淡漠而微哑的声音——
  “此等状况绝非我本意,只是我不慎中招。事成之后,你随意开价,我都可予。”
  “沈将军,帮我。”
  不慎中招?
  她中了媚药?
  沈知书不急着走了,重新将目光移回姑娘脸上。
  那张脸愈发潮红,眼尾浓墨重彩得像是能滴出血。
  若是美人计,这姑娘的演技着实逼真了些。可如若并非美人计,而是她的确碰上了难处……
  沈知书抿了一下唇,帽檐下的眼睛同姑娘对视几秒,倏然松开缰绳,往旁伸出了手。
  手掌蕴着薄茧,手腕处因微微用力,起了很薄的一层青筋。
  她问:“能拽着我的手,自己上马么?”
  -
  戌初一刻,街中小客栈二楼的一间厢房内。
  窗外又零零散散落起了小雪,壁炉无声地燃着火,四周悄无人语。
  榻上的姑娘分明难耐得紧了,聚少成多的泪珠从绯红的眼尾颤巍巍滑至锦枕,却仍旧咬着唇,一声不吭。
  直到许久未解,实在有些耐不住了,她才蓦地攥住了沈知书的手腕,哑着嗓子道:
  “轻些。”
  青丝在床榻上肆意披散,沈知书替她拢了一下头发,拭去她眼尾湾着的水雾,缓声哄劝:“忍一忍,快了。”
  姑娘深吸一口气,偏过头去。她闭上眼,细而白的五指轻颤着从沈知书的手腕上挪开。
  沈知书安抚似的碰了一下姑娘的额角,继而加快了速度。她看见姑娘蹙着眉,面上很轻易地蕴开了一片情。欲,神色却一直是淡而凉薄的。
  令自己想起了深秋的北山瑶台上那清泠泠的朝露。
  不怕冷的麻雀在窗沿上鸣了两下,被褥摩擦的扑簌声随之响起,惊落了檐上的半片积雪。
  伴着从嗓子眼里闷出来的一声轻哼,姑娘猛地睁开眸子,脸上泛起了醒目的潮。红。
  沈知书默然片刻,从榻上起身,出门净了手。
  她已然不指望着能喝上热汤了,随意向客栈要了几个馒头垫巴了两口。
  待她回屋时,姑娘刚穿好衣服,撑着床柱站起来,犹犹豫豫想开口。
  沈知书言简意赅:“讲。”
  姑娘吸了一口气,淡声问:“能否送我回府?”
  沈知书摇摇头:“我替你叫马车。”
  姑娘仍旧执着道:“能否送我回府?”
  “我适才便想问了。”沈知书不急着应下,而是轻轻巧巧在屋子正中四方桌旁的木凳上坐下来,冲姑娘抬了一下头。
  她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能一眼认出围着口巾的我?又为何会中媚药?”
  姑娘咬着唇,半天不答言。她顿了顿,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捞过衣架上袄子穿起来,大约因着使不上劲,扣着扣子的手微微发着颤。
  沈知书坐在凳子上,撑着脑袋看了会儿,叹了口气,站起身,踱步到衣架旁。
  “不愿说便不说罢,遇着这事儿,有难言之隐也是人之常情。”她微微低下头,十指翩跹,慢条斯理地帮着姑娘把最后两颗扣子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