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第27节
  “沈二姑娘此番嫁到苏府,名为婚娶,实为冲喜。苏尚书起初并不同意,后来见幺儿迟迟未醒,只能出此下策。”
  崔武还有一句话不曾明说。
  沈鸢嫁到苏府后,倘或苏亦瑾病情有所好转,那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可若是他长睡不醒,一命呜呼,只怕沈鸢日后的日子不但不好过,还会背上克夫的命运。
  汴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愿家中女儿遭这样大的罪,也就只有沈父,为一己私利连女儿的生死都可以不管不顾。
  沈鸢到底是谢清鹤的救命恩人,崔武扬起双眼。
  “殿下,沈二姑娘的庚帖是沈父做过手脚的,可要我……”
  只要将此事透露给苏家,这门板上钉钉的亲事定不会再有下文。
  窗外雪色朦胧,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
  谢清鹤眉眼淡淡,漆黑瞳仁无半点波澜,目光落在崔武身上,如寒刃锐利冰冷。
  映在地上的影子不由自主伏得更低。
  那是来自上位者不动声色的震慑和压迫。
  崔武掌心冷汗沁出:“殿下,我……”
  “崔武。”
  轻飘飘的两个字落下,如同镰刀架在脖颈。
  崔武不敢怠慢:“在。”
  铜箸子在炉壁上发出清脆声响,咚咚两声,似金铜磬响。
  谢清鹤轻哂,唇角掠起一点笑。
  “你何时这般喜欢多管闲事了?”
  崔武脑袋垂得更低,叠声道“不敢”。
  铜箸子在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谢清鹤拂袖起身:“日后她的事,不必再告诉我。”
  崔武垂首:“是。”
  ……
  书坊前的身影不再,七宝香车稳稳当当穿过雪幕,最后在沈府大门前停下。
  门前五扇黑漆栅栏,两头石狮子伫立在青石台矶之下,一众奴仆婆子手持通胎花篮式玻璃灯,簇拥着沈鸢往前走。
  穿过月洞门,两侧是抄手游廊,中间穿堂连着抱厦。
  沈鸢故意放慢脚步,扶着松苓的手缓缓穿过游廊。
  园中红梅点点,灿若云霞。
  沈鸢刹住脚步,目光往上抬:“这园子的梅花,倒是开得极好。”
  松苓满脸攒笑:“二姑娘若是喜欢,我再去折一两枝,先前管事送来的白玉联珠瓶,用来插红梅再好不过。”
  沈鸢抬手阻拦:“罢了,我自在园中走走便好。你们都下去,不必再跟着。”
  松苓为难:“这……还是我陪着二姑娘罢,二姑娘双膝的伤虽无大碍,可到底伤筋动骨一百日,还是该好好将养才是。”
  跟着的婆子亦道:“正是这个理,老爷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等好生照看二姑娘,还望二姑娘莫要让我们为难。”
  沈鸢蛾眉蹙起:“有松苓陪着我就好,且我只在府中逛逛。”
  婆子欲言又止,终还是不肯强求。
  青石甬路,怪石嶙峋。
  枝上红梅如画,沈鸢穿花拂石,不知不觉走了许久。
  转过影壁,忽听松苓忙忙从后面追上。
  她踮脚往远处张望,急不可待挽留沈鸢的脚步。
  “二姑娘,不可再往前走了。”
  松劲风寒,朔风彻骨。
  长廊逶迤往前,朱漆斑驳,两侧悬着的湘妃竹帘破败不堪,满目荒凉孤寂。园中枯树成林,衰草连天。
  沈鸢只觉眼前此景实在熟悉,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何时来过。
  “这是……哪里?”
  自她踏入沈府伊始,处处锦绣满眸,金玉为窗,何时见过这样凄凉的一幕。
  “这、这……”
  松苓猛地跪在地上,双手伏在额前,战战兢兢:“二姑娘,我们回去罢,若是、若是让老爷知道姑娘来到此处……”
  她声音在寒风中打着寒颤,身子抖如筛。
  电光石火间,沈鸢忽的恍然,这里是……她生母的住处。
  也怪不得松苓这般如临大敌。
  沈鸢往后眺望,不动声色扶起松苓:“这里无人洒扫吗?”
  松苓咬唇,强咽下哭腔,摇摇头:“自、自姨娘走后,老爷就不许旁人踏足半步。这院子本是临街,后来那角门似是让老爷封了,也不知这么些年过去,那门上的锁可还牢固。”
  怕被人瞧见,松苓扶着沈鸢,飞快逃离此处,还特地挑近路回厢房。
  “这路不好走,往日少有人过来。”
  松苓引着沈鸢穿过花墙。
  遥遥瞧见管事步履匆匆,面缀焦急不安。
  主仆两人忙不迭刹住脚步,离得远,她们听不见管事说的什么,只隐隐约约听见是在寻沈父。
  云影横窗,婆娑树影摇曳在墙上。
  管事立在廊庑下,得知沈父在沈夫人屋里,匆忙携人往正房赶。
  难得沈殊也在。
  酸枝木框点翠花鸟纹插屏后,沈殊绫罗裹身,她手中抱着釉彩百花景泰蓝瓶,瓶中三两株君子兰。
  君子兰在汴京中并不常见,价值百两。不过因着沈殊一句喜欢,底下伺候的人费尽心思寻了过来,只为讨她欢心。
  隔着插屏,管事只见一道袅娜身影。
  沈殊拨动手上的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冷笑。
  “鬼鬼祟祟做什么?有什么事直说便是,难不成是我和母亲听不得的?”
  管事颤颤巍巍:“自然、自然不是,只是事关二姑娘……”
  沈父悠哉悠哉躺在贵妃榻上,由着婢女手持美人锤为自己敲腿。
  头戴簪缨,腰悬金印。
  他近来春风得意,对沈殊的骄纵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见沈鸢两字,沈父心中更是不以为然。
  “二姑娘怎么了,你直说就是,不必遮遮掩掩。”
  沈殊跟着帮腔:“就是,父亲行得端站得正,哪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主子发话,管事不敢不从。
  他屈膝躬身,一张老脸映在烛
  光中,抖了一抖。
  “老爷,苏家刚刚来人,说是苏小公子今日突然咳血。”
  沈父一改先前的镇定从容,猛地从榻上坐起:“什么?”
  他甩袖起身,“蠢物,这种事你怎么现在才报!”
  管事叠声告罪:“老奴得到消息就立刻来报老爷了,苏家如今还在花厅等着。”
  烛影参差,沈殊立在屏风后,听见窗下传来管事压低的声音。
  “老奴听他的意思,是想将婚期提前,早些迎二姑娘入门。”
  第22章 夜长梦多
  竹影摇曳,满屋阴阴润润,花团锦簇。
  沈夫人从婢女手中接过簪花棒,借着铜镜往外望,正好看见沈殊怔愣的眉眼。
  针黹握在手中,却迟迟不见沈殊动手。
  沈夫人无奈叹口气,朝玉竹使了个眼色。
  玉竹心领神会:“姑娘,给我罢,仔细扎着手。”
  沈殊骤然回神:“什么?”
  沈夫人笑着睨她一眼,携沈殊往里屋走:“在想什么呢,怎么魂不守舍的?”
  她笑着替沈殊篦发,“先前你父亲在时,也不见你这般心不在焉。”
  沈殊支支吾吾,搂着沈夫人的肩膀撒娇:“那还不是母亲的错,好端端的,又让我做那劳什子香囊,我眼睛都看花了。”
  沈夫人笑着摇头:“都多大了,连针黹都做不好,日后嫁人,难不成你也想这样?”
  沈夫人语重心长,“待沈鸢嫁入苏府,只怕你父亲也要开始为你相看人家了。”
  沈殊沉默不语。
  沈夫人怜惜抚过女儿柔顺的乌发:“殊儿,你如今也大了,做事不可再如先前那样莽撞,得三思后行。”
  她意有所指,“母亲总不可能护着你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