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第63节
  长廊上结满青藤异草,半点日光也照不到身上。
  沈鸢驻足,不寒而栗。
  丝丝缕缕的冷意缠绕周身,如置身寒冬腊月。
  她猛地回神,携着松苓的手立刻往回走,不小心踩到地上落败的枯枝。
  嘎吱一声响。
  耳边的哭声戛然而止:“——谁?”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灌木丛拨开,长廊尽头转出一道清瘦的身影。
  竟是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明姑娘。
  明宜双眼哭得红肿,怯生生往外张望,探头探脑。
  “……苏少夫人?”
  她小声哽咽,悄声挪步至沈鸢身前,“你怎么会往这里来,娘娘不是说你在殿中抄经吗?”
  沈鸢莞尔:“有点累,想出来走走,也好歇歇眼睛。”
  明宜见她眼下浮现着淡淡一层青紫,不由信了十分:“是了,昨儿我瞧你也是这样。以前父亲行军打仗,整宿整宿不睡觉,眼睛就如你现在一样。”
  明宜轻声细语,“若是一两次也就罢了,长此以往可不是好事,得拿热帕子敷眼睛,或是拿决明子泡水。”
  相较于昨日的沉默寡言,明宜今日显然话多了不少,挽着沈鸢嘀嘀咕咕。
  沈鸢从袖中掏出帕子:“先擦擦脸罢,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身边也
  没婢女跟着。”
  明宜赧然一笑:“让苏少夫人见笑了,我就是、就是不太想见人。”
  明宜心绪不宁时,会寻个无人之地大哭一场,哭过就好了。
  跟在她身边的婢女都知道明宜的脾性,也知晓她近日在为嫁人一事烦心,自然不会叨扰。
  明宜抬首望向乌木长廊上攀附的青草藤蔓,唇角扯出一点苦涩。
  “苏少夫人,嫁人好玩吗,比西北的草原戈壁还好玩吗?”
  沈鸢笑笑:“我没去过西北。”
  她甚至连汴京都没离开过。
  明宜瞬间来了精神,挽着沈鸢的手谈天说地:“那太可惜了,西北好玩的地比汴京多多了。我也是去了才知道,原来书上说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竟是真的。”(*选自《敕勒歌》)
  明宜双眼亮着光,和先前在坤宁宫时的文静贤淑判若两人。
  “你若是去了,可以住在我的营帐,我可以带你骑马狩猎。父亲说,我的箭术不必男子差,你若是不会,我可以教你。”
  那是沈鸢从未听过、从未见过的。
  四面红墙黄瓦,她们蜷缩在宫里这一方小小的角落,在谈论千里之外的辽阔草原。
  沈鸢心向往之,小声咕哝:“你教我?”
  明宜大言不惭:“对呀,我教你。你可别小看我,我三岁执弓,六岁就跟着父亲去西北。”
  “我不是小看你。”
  沈鸢言笑晏晏,眼中攒了几分无奈,“我只是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汴京城。”
  “你若是想,随时都可以。”
  明宜凑到沈鸢耳边,“我父亲每次都不想带我去,我都是偷偷溜出城的,有一回是跟着商队的马车走。”
  明宜对汴京的大街小巷熟记于心,也知道有些店肆明面是做生意,背地里却可以“送人”。
  “只要银子给的足,他们都能送你出去。”
  明宜双手捧腮,“不过你如今嫁人了,不用受家里拘束,应是比我自在。你同苏公子那样要好,若是想去西北,他自然会答应的。”
  沈鸢眉眼带笑:“你没见过他,怎会知道他会答应?”
  明宜歪着脑袋,一双弯弯眼睛笑没了缝:“他若待你不好,你怎会心甘情愿为他抄经书?”
  沈鸢唇上笑意淡了些许。
  她当时为谢清鹤抄写经书,确实是心甘情愿。
  可如今却不是了。
  明宜双手合十,小声祈祷:“我若是也能遇见那样的人就好了,我想不出自己会喜欢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会嫁给什么人。”
  明宜眯着眼睛揶揄,“当然他若是也能为我心甘情愿抄九九八十一卷经书就好了。”
  沈鸢忍俊不禁:“哪有人是这么挑夫君的?”
  “怎么不可以?”
  明宜凑到沈鸢眼前,她懵懂不解,“除了抄写经书,我也想不出别的。”
  她长于草原戈壁,往日见到的是牛羊草原,是大漠孤烟。
  明宜对两情相悦一窍不通,也不知话本中的男男女女怎会心生情愫。
  如若她在路上遇见书生,只会怀疑他是不是敌方派来的细作,让人五花大绑送去父亲那十八样酷刑轮番审问。
  定不会如话本上的姑娘一样,好心带上马车医治。
  来历不明的男子,明宜可不想惹祸上身。
  明宜一手托着脸,拿手肘轻碰沈鸢,“不抄经书,你还能为他做什么?”
  沈鸢想起苏亦瑾,想起他儿时为自己挡的那一刀,想起他宁死也不肯松开自己。
  还有那日醒来他递给自己的和离书,这十年来后背伤口的疼痛难忍。
  桩桩件件,沈鸢不敢忘,也不会忘。
  苏亦瑾从不曾放弃沈鸢,也不曾让她陷入两难之地,他甚至连后路都为沈鸢铺好了。
  他更不会……那样折.辱戏耍自己。
  苏亦瑾为自己做了很多,可沈鸢能为他做的却很少。
  沈鸢眼中沁出滚滚热泪,眼睫颤动,沈鸢氤氲着一双水雾眸子。
  她轻声低语:“很多,很多。”
  沈鸢扬首,目光透过长廊上遮天蔽日的青藤野蔓,望向碧空如洗的苍穹。
  “他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只要她有,只要他想要。
  明宜抱着彩漆斑驳的柱子,疑惑不解,“那若是他要你的命呢,你也给吗?”
  沈鸢不假思索收回目光,她转而望向明宜,双颊染上两个小小的梨涡。
  沈鸢眼中专注,她认真点头:“自然。”
  若不是苏亦瑾,她早死在了十年前的山林,哪还会活到如今。
  风过林梢,一小簇杏花从枝上拂落,正好落在谢清鹤脚边。
  他俯身拾起,黑眸久久凝望着长廊下相拥而坐的两道身影。
  须臾,无声无息和崔武一道离开。
  行至无人处,崔武仍在往后回望。
  “明家姑娘,和传言中说的不大一样。”
  “嗯。”
  “没想到她同苏少夫人相处得这样好。”崔武小声嘟囔。
  谢清鹤刹住脚步,缓慢转首,如墨眸子悠悠从崔武脸上越过。
  崔武胆战心惊:“……殿下?”
  他不明所以,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惹了谢清鹤不快。
  他躬身,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试探,“殿下可是有意和明姑娘成亲?”
  若不是有意,谢清鹤今日也不会出现在此地。
  谢清鹤长身玉立,一只手负在身后,谢清鹤眉心皱起,眼前一闪而过的,却是沈鸢望着明宜熠熠生辉的双目。
  谢清鹤淡声:“不了。”
  他不喜欢沈鸢眼中有别人,更不喜她同旁人相谈甚欢。
  日光落地,玉兰绕砌。
  小太监捧着炖好的人参乌鸡汤,笑着呈给崔武。
  “这是苏少夫人特意交待的。”
  小太监嘴甜,脸上堆着笑。
  “苏少夫人担心殿下,特意叮嘱小的在厨房亲自盯着,这药膳佐料都是照着苏少夫人吩咐的。”
  谢清鹤身负重伤那会,沈鸢也常为他熬炖鸡汤,有一回在柴房守着灶台,差点睡过去酿成大祸。
  药膳冒着热气,茫茫白雾往上萦绕。
  指骨半曲,轻轻敲落在掌心。
  谢清鹤若有所思。
  他觉浅,轻微一点动静都会立刻惊醒。
  昨夜沈鸢醒了几回,谢清鹤也跟着醒了几回。
  谢清鹤自然知晓沈鸢是怕压到自己的伤臂,也知她今日用早膳时屡屡瞥向自己的视线,巴巴起身亲自为自己更衣,也是不愿宫人碰到自己的伤臂。
  窗外竹影晃动,照得满屋子阴阴润润。
  直到汤膳冷却,谢清鹤也不曾动过半点。
  他起身踱步至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