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傍晚,陆愠下值,下人来报宫里一早便派人来镇国公府送伪造的户籍文书和通关令。
  陆愠低头看那户籍,不愧是圣人,这伪造的文书连他这个大理寺少卿也寻不出纰漏。
  纸张,笔墨的品种,户部的官印,一切都跟真的一样。
  随州随县富商之子,宋砚。
  他微微抿唇,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此人是当地极为有钱的商人独子,自幼跟随其父经商,走南闯北谈生意,成年后更是继承家业,后宅现有一妻一妾。
  他正思忖着这妻妾的身份,赫融走上前禀告:“长公主唤世子去一趟。”
  陆愠皱眉,不过临走时确实也该见见阿娘。
  明瑟阁内,永宁长公主在荷花池旁的亭子里喂鱼,桌上摆着茶点,食团。今晚国公爷有应酬,她在花厅用过晚饭后便来院子里消食。
  陆愠穿过几丛翠竹,径直走上前,低声道:“阿娘妆安。”
  永宁长公主放下鱼食,转身坐定。
  落日的余晖打在陆愠的侧脸上,鼻骨挺拔,轮廓深邃,那身还未来得及换下的绯色官袍透着淡淡的倨傲。
  不可否认,她生的儿子,从上到下,无一处不俊美,可就是这个脾气……
  长公主叹气:“先坐。”
  陆愠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这是要促膝长谈了。
  自他入朝为官后,长公主甚少着人喊他,为着他早出晚归,几乎都是带着茶水,吃食去福熙阁看他,除非是特别的事儿。
  陆愠主动开口:“阿娘唤儿子来,所为何事?”
  长公主看着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狐狸眼,心知这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所为何事,还能何事!
  她凤眸微抬,冷着声音问:“你有几日没回正房睡了?”
  陆愠答:“这几日寺里案子多,每每回来已经人定,怕吵了沈氏。”
  长公主向来脾气大,听得此话直接起身,细眉蹙着:“刚成婚怎么就那么忙,不是已经请了婚假吗?这如今才塞进来一个姨娘就闹成这样,日后呢,你跟沈氏的日子还过不过?你别忘了在御书房,你是怎么舌灿莲花求圣人赐婚的!”
  若按陆愠那桀骜的性子,他定是要反问一句,那又如何?
  可明日就要离开长安,归期未定。
  虽然此行他手中有八成的把握,却也害怕出现纰漏,让阿娘担心。
  那冷清的嗓音渐渐缓了下来,颇有一丝认命的意味:“阿娘别气,我去就是。”
  第30章
  从明瑟阁出来已是月上中天。
  月影淙淙,朦胧的银光濯濯倾洒在黛瓦上,格外明亮。
  因何明亮呢,大概是正房已经早早熄了灯。
  除了廊下的引路灯,整个院落漆黑一片。
  陆愠忍不住蹙眉,眼下不过才亥时,她就睡了,压根没有等他的意思。
  看来这几日,她过得是真滋润。
  等陆愠从净室出来后已是亥时末刻。
  今夜守值的是映月,见到廊下那道清墨身影还以为是看错了,她行礼后便有眼色的去耳房喊梨月起来备水。
  世子好久没来夫人房中了,约莫着今晚且得折腾。
  小丫鬟如是想。
  陆愠推开内室的门,房中没有燃灯,几缕皎洁月华落在帷幔上,借着这点光亮,他抬手撩起帘子。
  锦被底下的人儿容颜似雪,呼吸清浅,身子歪在了正中间,睡姿极为不老实,露出一截雪白细嫩的肩膀,懒踏踏的耷拉着。
  他抿起唇,坐到床边,倾身去捞她的身子,扶正,盖好。
  沈葶月脸颊上还黏着青丝,懵懂地睁了睁眼睛,意识还未完全清醒间,透着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妩媚。
  这样昳丽的风情落在她那张极为纯洁的小脸上,透说不出来的欲。
  “陆、陆愠?”
  她的声音本就发娇,此刻半睡半醒间,更是甜得让人发颤。
  又纯又欲,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住。
  陆愠眼神晦暗了几分。
  谁料小姑娘又闭上了眼睛,翻了个身,唇边嘟囔着:“怎么可能呢。”
  瘦弱的蝴蝶背裸.露在外,随着呼吸开合,再配上那样失落的语气,陆愠纵容再铁石心肠,也被这绕指柔缠得失去了棱角。
  几日来堵在心中的情绪也随着她这声叹气,尽数散去。
  他无数次在心里提醒自己,她是背叛者,背叛者就得死。
  可自她落水那时起,他便知道回不了头了。
  与此同时,背对着他的少女缓缓睁开眼睛,那双漂亮的水眸里写满了清醒与厌恶,不漏痕迹的床里头挪了挪。
  许是两人分房多日后再次睡在一个床上,陆愠心绪杂乱,竟意外入了梦。
  梦中处处杨柳依依,花香阵阵,是昌顺十六年四月,他已经动身前往扬州的日子。
  前世这个时候,沈葶月因陆庭处理不好许筝的事儿,便决定返乡祭祖,踏上了回扬州的客船。而自己也因替圣人办案暗访扬州,为显体面,陆老夫人封了一百两盘缠,又赏了些绫罗绸缎给沈葶月,并嘱咐他一路上要照顾好表妹,安全护送她到扬州。
  陆愠颔首,自然无有不应。
  毕竟,陆庭的那位许筝表妹,是他私下派人去接来镇国公府毁婚的。
  客船平稳行驶,一路向南,直到那一日入夜,水寇登船。
  陆愠命赫融支开了楹窗,他仰首倚在红木靠椅上,眼前便是漫天繁星,浩瀚银河,海风徐徐,吹来几许腥涩。
  他掌中捻着刚沏好的碧螺春,闭目养神,可突然,他倏地睁眼,点漆的眸子看向船下。
  一旁的赫融被世子脸上渐渐凝重的神色惊到,上前询问:“世子,可是有何不妥?”
  陆愠未答,可滔天的火光却回应了赫融的话。
  晦暗的夜色被火海照亮,大船周遭小船里发出数条钩锁紧紧扒着大船船身,身手矫健的水寇拿着弯刀不断上船,一层廉价客舱更是一片火海,不间断冒出尖叫声,哭喊声——
  “救命啊,救命啊!”
  “我有钱,我给你钱,你别杀我好不好?求求你了,我不想死!”
  一时间,整座客船鬼哭狼嚎,刀光血影,宛如人间炼狱。
  那些人极尽所能的跑,恐怕再有一刻,三层也守不住了。
  陆愠迅速道:“白日才过了江陵岸,距离洛阳码头怕是还有几百公里。”
  赫融问:“那我们要不要杀出去,夺了水寇的船?”
  “不可。船在海上,水寇优势极大,让我们的人不要硬碰硬,自保即可。寻个合适机会,下水,去就近岸边的村子!”
  “是!”
  陆愠说完,抄起桌上的佩剑,推门而出。
  楼梯处一阵骚动,乌央乌央的人挤在通道里,水寇杀的刀都钝了,愣是踩着碎尸直往上窜。
  船以高位为贵,他们抢掠杀人多年,焉能不知。
  怕是要来不及了。
  陆愠迅速叩门,高声喝道:“沈葶月!”
  房内,沈葶月和元荷用桌椅家具紧紧堵着门后便躲在角落中,此刻听见有人敲门更是吓得浑身发颤。
  元荷抱着沈葶月,脸色吓得苍白,哭得哆哆嗦嗦。
  沈葶月也害怕,可硬是从杂乱的声音中依稀辨认出是陆愠表哥的声音,她强忍着反胃般的恶心,踉跄起身走到门前,软怯问:“是表哥么?”
  “是我。”
  沈葶月费力地挪开桌子。
  陆愠破门后便瞧见一张梨花带雨,眉眼含雾的脸。
  他自问生在京城,阅女无数,却也从未见过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目若含波,我见犹怜。
  “跟我走。”陆愠没有迟疑,拉过她的手。
  “啪”的声,一枚珠钗滚落在地上,朝远处滚去。
  陆愠敛眉,看着她娇嫩掌心被硌出来的印子,心知,她是做好了自裁的准备。
  她没想过还能活下去。
  也没想过他不会扔下她。
  陆愠眼色沉沉,修长指节下意识用力。
  沈葶月被那片温暖包裹,下意识低头去看,忍不住鼻尖一酸。
  她不会水,刚刚水寇上岸时她想过无数个结果,却唯独没想到陆愠会来救她,毕竟眼下危机重重,带着她和元荷两个弱女子在身边,怕是连他自己都不能独善其身。
  最重要的是,她在国公府这一月,除了初次见礼那次家宴见过陆愠,其他时间,她很少碰见他,说话也没有几次。
  陆老夫人让他照看自己本是客套话,她压根没有指望过这样一个金玉堆出来的人会看见尘埃里的自己。
  她活到十六岁一直都在被抛弃,被生母厌弃,被陆家丢出来,没人喜欢她,在意她,都觉得她是个累赘。
  可如今有人说,跟他走。
  沈葶月很感激陆愠的仗义,不再扭捏,喊上元荷,一行四人回到了陆愠的屋子。
  赫融早已收拾好细软,不至于他们上岸后身无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