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商月楹步履不停,漫不经心答道:“有些热,随意走走。”
  拐了几条庑廊,绕了假山,商月楹遥望一眼大房那头,正欲抬脚再往前走,忽见一道身影弓身从门下钻出来,神情遮掩地往四周瞧,稍刻,又往另一头去。
  商月楹总觉着自己有些气运在身上,方才鬼鬼祟祟那人,正是薛江流身旁伺候的小厮春水。
  此乃大房地界,他乃大爷身边的一等小厮,何故做起事来如此遮掩。
  必有猫腻。
  未吭声,她放轻了步子,匆匆跟了上去。
  春桃不晓得她跟个小厮做什么,却也机灵着未吭声,只悄悄放轻了脚步声。
  往左拐了百步,商月楹低目窥一眼衣裙颜色,借开得正好的绣球遮掩,稍稍蹲下身子,歪着脑袋往那头瞧。
  只见春水行至一处芭蕉叶前,四下张望,而后抵唇轻鸣,发出两短一长的莺啼。
  大约半炷香,有道身影匆匆从另一头过来,只露出半截靛蓝褂子。
  但见那春水从怀里摸了几张银票,匆匆递与那人,压低声音道:“这是这个月的,你收好,莫叫旁人发现了。”
  那人将银票匆匆扫量,对叠塞进腰间,一开口,是把妙丽清嗓,“晓得了,大爷可有话交代?”
  春水:“暂且没有,你莫要打听,每月拿了票子就行,这是封口的票子,也是赏你的票子,可拿稳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要想仔细些!”
  那妙丽清嗓嗤嗤一笑,“何故每月都提醒我一回?我晓得的。”
  言罢,二人不再交谈,张望片刻,自顾离去。
  直至脚步声渐远,商月楹方起身,目光幽幽往空地上瞧,“春桃,你便当作没听见,明白么?”
  春桃惊骇了一双眼,显然是陡然知晓某些隐秘,有些骇然。
  大爷身旁的春水,为何要塞银票与旁人?
  嘴里还说着什么......封口?
  春桃只觉自己无意间跟着商月楹窥见了一个不得了的惊天秘密,虽暂且不晓得这秘密是什么,一颗心却仍打鼓得紧。
  半晌,她应声:“......明、明白。”
  商月楹觉着已经触及了些许隐秘,至少一双手已经摸着边了,不枉她今日来侯府一遭,竟一来便叫她听来个大的。
  旋裙往来时的路走,方走几步,她又停下,有个主意渐渐在心内成型。
  她轻声道:“春桃,这侯府的一等婢女,都穿的靛蓝褂子,对么?”
  春桃忙答道:“是。”
  商月楹扯了半边唇畔笑笑。
  方才未见那人真面目,有了这衣裳颜色,她倒有主意能将这人找出来。
  找到这人,想晓得那些银票是做什么的,封的什么口,一切便简单些了。
  她回望大房的雕梁画栋,只觉,这侯府,这大房,真是来一回,便叫她耳目新一回。
  第36章 嫂嫂替你们洗洗嘴
  日头渐盛,按说商月楹做贼模样偷摸听罢几句话,就该往凉亭去。
  她偏又领着春桃四处转转,不叫有些人起疑,只觉她将侯府当成自个家,逛逛园子,采采花。
  穿粉褂子的三等婢女托着银盘往廊下踱步,适逢入夏,各处门槛前又挂起竹帘来。
  转悠半晌,商月楹适才旋裙往凉亭那厢去,“春桃,你讲,小姐我是个怎样的人?”
  春桃紧跟她身后,因着方才太过仓皇紧张的缘故,还咬着半片唇,听得这话稍稍有些出神。
  她下意识答道:“夫人......小姐怎的突然问起奴婢这个?奴婢与小姐一块长大,自然是晓得小姐脾性的,虽外头都讲小姐和顺,奴婢却晓得,小姐玩心重,也重情义......”
  大约打开话茬,说罢几句,春桃渐渐松了紧绷的唇,歪着脑袋回忆幼时趣事,双掌一击,复又笑一笑,“讲起这个,奴婢还记着小姐九岁那年替玉屏小姐出头一事。”
  商月楹笑着嗔她一眼,侧身瞧瞧不见尽头的长廊,幼时的记忆益发像根轻飘飘的纱带,勾了她的身子,将她带进回忆里。
  她家隔壁原先住的并非那位体态丰腴的方婶子,而是与她家情况大抵相同的秀才之家。
  那秀才姓许,济州人士,一妻一子,与她家一墙之隔,祖上经商,生意一代代没落,只得些许薄产在手里。
  他家夫人程氏总爱捉一把锄头在手里,往自家院里锄地,种些时蔬瓜果。
  春去秋来,因着爹爹做了官,便总捧一篮子新鲜蔬果送与阿娘。
  两家关系尚且相处融洽。
  想是世上读书人亦分三六九等,有人不费心神,只稍稍读几卷书,便能一举登顶,入金銮殿,得受天恩;有些人却苦熬数年,似个傻子,熬穿了心血,熬坏了两个眼。
  许秀才就是那个傻子,五官端正,两个眼窝却深深凹陷,时常坐在树荫下阅书,举一副叆叇在眼前,又没那般俊了。
  商月楹犹记着那日她正与柳玉屏在园子里捉蝴蝶,两个圆盘小脸洒尽汗水,她阿娘忽然
  寻来,朝她招招手,“檀娘,先别玩了,去,领春桃一起,跟着施妈妈去隔壁叔婶那送几匹料子。”
  她已九岁,懂得许多浅显道理,晓得许秀才夫妻讨好她家是为叫她爹爹通通人情,随意打点些什么,叫他科举之路没那么艰辛。
  亦晓得,阿娘不会凭白受人东西,她家祖上本就做布匹生意,送几匹料子,于阿娘而言,就像许秀才他媳妇送蔬果一般,用锥子刺牛——不痛不痒。
  原就是求人与回礼,阿娘出面去送倒显太过正式,退而其次才叫她去。
  她一人独去没甚么意思,索性寻了柳玉屏一道。
  拐了门行至隔壁,方要敲门,听见里头程氏在打儿子。
  施妈妈屏笑摆手,低叹一声:“许家这小郎君,真是个皮猴儿,整日使不完的牛劲,也不知许老爷与夫人是如何养着的,寻常小郎君若遭了一顿打,宁愿咬碎一口牙也要忍着不吭声,这小皮猴儿倒好,恨不能嚷得整条街都都晓得他遭了打。”
  里头的哭喊声粗噶难听至极,商月楹摆了脸,嫌弃撇撇唇,“妈妈,敲门,许临绍就是哭个声,我们敲门,指不定他阿娘不打了,他也不哭了。”
  施妈妈拗不过她,只得轻敲几下。
  待门房小厮拉开一条缝,舒开眼尾的细纹,扬了一把嗓音,喊道:“烦请通传一声,就说我家夫人送了东西来,叫你家夫人来瞧瞧!”
  她嚷得大,果真,鞭打声一霎停歇,程氏转瞬赶来,堆了满面的笑,客气请她们进宅子,“哎哟,怎好意思,太客气了,叫小姐和妈妈笑话,快进来喝盏茶!”
  商月楹剪着柳玉屏的一条胳膊,跟在程氏身后往待客的前厅去。
  柳玉屏虽说能常来她家一道耍,却仍要听柳父柳母训诫,“你去别人家做客,就要有做客的模样,万不可失了礼数叫旁人笑话!”
  于是柳玉屏小心翼翼,头回踏足许家,连坐孩童的小小圆杌都只敢腾个屁股尖搁着。
  商月楹原只想客气几句就走,程氏一张嘴皮子却开开合合,拉了施妈妈一说便是半炷香。
  她仍念着去抓蝴蝶,便频频冲施妈妈睇眼,施妈妈晓得她性子急,只好随意寻个由头起身欲离去。
  柳玉屏许是太紧张,生怕丢了礼数,依着那个姿势坐了半炷香,再起身时腿麻得厉害,‘啊’了一声就扑倒在地上。
  厅内都是女子,小女娘摔跤原也不大要紧,偏那挨了打不吃记性的许临绍不晓得躲在门外偷瞧了多久,一张肥软的圆脸哈哈大笑,三步走两步跳出来,半弓着身子跨立在柳玉屏身前。
  先指一指她笑话,“你真丢人,坐个凳子还能摔跤,难怪教习师傅讲女人是水做的,你这滑溜溜躺在地上,可不像一滩水么!”
  又见程氏变了脸皮子,秀眉一拧就要来捉他,摆着手逃开前,竟还背身朝柳玉屏扭两下屁股。
  他适才十岁,与她二人算作同龄,却似那等缺乏管教的小子,讨厌得紧。
  商月楹原就不大喜欢与他玩在一处,平日也耍得少,却不想他今日竟将柳玉屏好一顿奚落。
  玉屏头一回来,与他亦头一回打照面,如此遭人奚落,玉屏岂非难堪至极。
  果真,忙扭身去瞧,那厢玉屏已被程氏亲自搀扶起来嘘寒问暖,问她有没有哪里磕着碰着,程氏晓得玉屏亦是个官家小姐,哪敢得罪,面上担心极了。
  商月楹却晓得,她怕不是在心内已将许临绍那厮撕烂七八回了。
  柳玉屏摔了跤,惊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遭旁人奚落,又受一阵嘘寒问暖,到底没忍住,几滴泪珠说砸就砸,细细抽噎一霎变成嚎啕大哭。
  偏那许临绍听见动静,又从廊下探出个头来,还不知死活挑衅笑话,“哟哟哟,还哭,还哭,哭大声些,叫我听听这声音能不能比过我去!”
  厅内静默一瞬,程氏乌鬓跳如擂鼓,一忍再忍,听得柳玉屏的哭声益发大后,最终气血上涌,随手寻了高几上摆的一把掸子就往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