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这般势微,如何与他斗?
  此番想罢,赵勉冷目扫量赵祈一眼,转首与礼部尚书曹光睇眼,遂低下脑袋,将满心个筹谋算计都掩进眼睫下。
  几晌过去,景佑帝终掀开两个眼,嗓音沉沉,“总跪着作甚?都起来罢!”
  赵郢赵渊应声,起身立在案前,稍稍伏腰,静候景佑帝吩咐。
  却说景佑帝只答了王大人的话,道:“常真的折子里提及此番修渠所用账目,你并着户部拨下的账册,查一查,梁畚共贪去多少。”
  晓得景佑帝是打算清算梁畚,王大人忙道:“是,陛下。”
  景佑帝目光扫量几个儿子,落在赵祈身上稍作停留,道:“祈儿,若将此事交由你,你可会叫父皇失望?”
  赵勉心内咯噔跳了几下,面上却不显,只暗自握紧了反剪在身后的手。
  赵祈匆步凑近,先是与景佑帝答话:“儿臣得父皇厚爱,实乃儿臣之幸,儿臣愿替父皇分忧。”
  他眼眉温润,讲话间不卑不亢,叫景佑帝益发满意,这厢赵勉忍耐至手背青筋虬结,正欲开口,却听赵祈话锋一转。
  “儿臣经手朝事不过两载,一直在父皇眼皮子底下行事,得父皇天恩庇佑,尚未出过任何差池,”言语一顿,赵祈将腰伏得更低,“燕州梁畚其罪当诛,但......”
  便见他缩一缩肩
  ,嗓音浮浮沉沉,“儿臣唯恐办事不利。”
  赵勉一霎松了手,掀起眼睫扫量他弯下的腰身,不由在心内暗骂一句废物。
  景佑帝未料赵祈推脱,定定瞧他半晌,从鼻腔冷哼一声。
  六部的官员悄悄擦一把鬓边的汗,只道五皇子扶不上墙,如此香的饽饽扔他身前,竟是接不住,比及上头几个兄长,到底心性稍怯。
  曹光斟酌几晌,最终伏腰出列,“食君俸禄,为君分忧,陛下,臣认为,此事不若交与三殿下。”
  许是对赵祈有些失望,景佑帝沉沉望赵勉一眼,半晌,道:“那便交与勉儿。”
  赵勉抑住心内的喜,面上仍是那副神情,闻声掀袍落下一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笃定,“此事交与儿臣,儿臣定叫父皇满意。”
  这块肉辗转递在几人鼻前嗅嗅,最终落进赵勉嘴里,出偏殿之时,他两个眼再掩不住对手足的不屑,只讥嘲几声便转背离去。
  赵勉誓要凭此事一举入主东宫,当夜便召齐幕僚蜇入锦绣楼后的暗房。
  但见以傅从章为首的几个官员朝前弓身,“恭祝殿下——”
  赵勉掩不住得意,狷狂笑一笑,不忘贬低赵祈,“以为他多大的本事呢,真真是个扶不起的玩意!”
  而后掀袍往上首一坐,挑起下颌泄了一丝张狂,“说说,此番行事,该如何令父皇满意?”
  傅从章沉吟几晌,道:“常真在燕州修渠,此事定已惊动梁畚,但因常真未将他擒拿,这梁畚未有动静,应当是有了猜测,保不准他将银子挪去了何处,当务之急,还是莫要打草惊蛇,殿下可暗自派人前往陇右探查,待水落石出,再打梁畚个措手不及!”
  旁的官员点点下颌,跟着附和。
  赵勉指腹刮一圈杯口,目光扫量几圈,辗转落去角落,便听他道:“子潜,你可有何妙计?”
  子潜乃薛砚明的字。
  但见薛砚明敛眉沉思几晌,行至赵勉身前,道:“殿下,小人确有一计,不知......”
  “在我手下行事,何惧扭捏?”赵勉摆摆手,“你讲便是。”
  薛砚明定定神,方启声:“傅大人言之有理,若打梁畚个措手不及,梁畚定被殿下所诛,此事兜兜转转落入殿下囊中,此乃天意,既为天意,殿下何不更上一层楼?”
  “五殿下那日所言深得圣心,足以证明陛下心内所想,”薛砚明稍稍抬眼,暗窥赵勉晦暗不明的脸,勾起一缕笑,“既打算暗派人马,殿下为何不亲自往陇右去?”
  他道:“殿下亦可乔装,不打草惊蛇,擒拿梁畚时却亲身前往......”
  “殿下,五皇子有几句话并未说错,”薛砚明将腰身伏得更低,“比及旁的,天命之下,唯民心最要紧,若殿下在燕州当众将梁畚伏法,小人相信,燕州的百姓自会对殿下感恩戴德。”
  外头不知何时淅淅沥沥落起雨。
  轰隆——
  一声闷雷并闪电接踵而至,照亮窗内伏腰的影。
  不知几晌,影渐渐挺直,居上位的身影蓦然起身,仰面吭吭大笑,三两步走近,两个影有一霎重合,只先前那个仍矮半分。
  赵勉重重拍一拍薛砚明的肩,“子潜啊子潜,薛家有你这样的人物,何愁富贵?”
  他当即反剪两条胳膊,转背吩咐道:“此番前往陇右,孤必将梁畚吞吃入腹,各位大人今夜辛苦,早些回府歇下罢,往后再相见,许是在东宫了。”
  “子潜,陇右之行,你与孤一并去。”
  暴雨朔风难掩赵勉的狷狂,他已将东宫视为囊中之物,连自称都已悄无声息变了。
  这厢捧起茶盏饮一口,薛知安道:“三皇子对薛砚明多有赏识,户部比之的账册亦交与他瞧,四日前,已抵达燕州城外。”
  “我听了兄长的建议去寻蔼娘,她当真有些来头,”薛知安连连咋舌:“汴京与燕州相隔甚远,她竟能如此短的时间里探查消息!”
  大约是思及甚么好笑之事,薛知安吊起两侧眉飞舞,凑近些,压低一把嗓,“兄长晓得,薛砚明此人万分谨慎。”
  “他虽投靠三皇子,得三皇子赏识参与此事,却是个聪明的,晓得替自己谋划,不叫三皇子过河拆桥。”
  他道:“梁畚的确将银子藏去了隐蔽之地,拢共十处,为着不打草惊蛇,三皇子派去的人马过去这些时日,也才堪堪找到三处,薛砚明抄写账册时,做了本真账册,亦做了本假的。”
  薛知安勾起一缕阴恻恻的笑,“那本真的,自是被他交与三皇子,假的那本却自个留着了。”
  “他亦有些本事,夜里潜入梁畚府中偷出私印,伪造了个一模一样的,又往那假账册上添上几笔,每笔数目算不得多,却足以叫旁人看了账册,觉着梁畚与三皇子有勾结。”
  言讫,薛知安搁置茶盏,剪起胳膊撑在案上,单手托腮,“虽是假的,他却贴身带着,他尚未全然相信三皇子能将此事办成,此番动作为的便是,若三皇子搞砸,他这牵头出主意之人,能凭这假账册保全自身。”
  薛瞻垂眼把玩手中的匕首,反复摩挲那个小小的‘檀’字,大约是耽搁太久,眼眉间淌出丝丝不耐。
  稍刻,闻声他开口:“他倒是好个算计,既将三皇子防着,不若我再帮他一把。”
  “他既有心,那假的账册变成真的亦无不可,那几笔银钱,合该真的落进三皇子名下。”
  又听他道:“薛砚明不是送了个婢女给谭家?我听说,谭家那厮浪荡至极,却也大方,又转手将她送去了戚家?”
  薛知安点点下颌,“是有这么回事。”
  薛瞻将唇弯出弧线,慢条斯理道:“她能如此听话,定是薛砚明拿什么钳制了她,若要讨好薛砚明,必将事无巨细与他禀报。”
  “薛砚明,三皇子,戚家......”他细细琢磨,沉默几瞬,道:“想办法将先太子妃一事传进那个婢女耳朵里。”
  复又笑笑,“薛砚明好比豢养在笼中的鬣犬,他心机深沉,若知晓这桩隐秘,逼急了,必反咬饲主。”
  “有些时候,能一击毙命,就不必反复拖着。”
  .
  这厢送走薛知安,扫量眼天色,未至晌午。
  立在书房环顾一圈,薛瞻拉开堆放衣物的柜门,伏腰摩挲片刻,扯出一根刻丝云纹的玉带。
  低目将其牢牢攥紧,他旋背往外走,唤来元青吩咐,“这几日,除开要紧事,暂且别来寻我。”
  元青暗窥他手中的玉带,抿紧两片唇,只垂着下颌应声。
  辗转入廊,回花韵阁的这段路,于薛瞻来讲,他只需稍稍加快脚步,俄顷便能见着她。
  可不晓得是被秋风卷回扬州还是因何,他步履维艰,走得慢极了。
  像在斟酌宋清时的神态,似苦恼万一没法还她个熟悉的过去,又该如何。
  日影垂垂,斑驳阳光轻轻淌过他的脸,闻声几下犬吠,掀眸往前一望,才晓得已行至她身边。
  元澄歪在树下吹笛,斜眼瞧薛瞻过来,忙凑过去笑嘻嘻道:“大人!”
  “......元澄,”他罕见有些踌躇,一双眼钩紧月亮门,轻声开口:“在扬州时,她看见的我,是何模样?”
  大约元澄有些不明白,只歪着脑袋瞧他。
  薛瞻:“......算了。”
  垂首扫量身上这件鸦色圆领襕袍,脚步稍稍一顿,复又往外去,“先别与她讲我来过
  。”
  重新蜇回书房寻了件酂白色的代替,翻一面铜镜细细窥瞧,像吃了记定心丸,将漂浮揣揣的心房摁紧在原地,才又去寻心尖上的那面花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