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这一句话被旁边驱车的修士听了去,下意识打了个尿颤。下一秒车帘闭拢,所有动静被灵力结界严丝合缝地锁紧,什么也听不见了。
  “何出此言?”
  他看着她坐下,才道。
  “公然绑走云一,又让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上车,你知道刚才有多少人在看我么?”
  房璃换了一张脸,鼻梁比平时稍高,形状圆墩,下颌两侧也宽了一些,看上去就是十分老实的长相。可徐名晟知道,这老实皮囊底下的,并不是一个老实的人。
  车厢内放着两盏糕点,点缀着金箔,玲珑精致,房璃的眼神从点心上方飘过,落到了徐名晟巍然不动的表情。
  氛围静默片刻,她笑了。
  毫无预兆的,房璃抬手往徐名晟耳垂一捏。
  “……”
  他的眼神稍稍倾斜,像一泓温水汩汩而出,揉到了那只静止的皓腕上。
  “亲眼看见城主了,什么心情?”
  “心情就是,果然有问题。”耳垂处传来指腹的温凉,她在徐名晟的注视下保持着那个捏耳垂的动作,若无其事对话,“那个自称城主的东西,身上有巨量的魔气。”
  从入场开始,房璃就已经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
  尽管隔着浓烈的香雾和晃眼的流苏,但那身冲天的邪魔气息,在她抬眼的那一刻,就大剌剌扎进了视野。
  坐在台上的并非什么城主,而是一只不折不扣,拥有心智的魔祟。
  他自以为所有人都看不见,故而嚣张至极,连一分一毫的魔气都没有收敛。房璃站在下面,台上在各方登场唱和搭戏时,假城主随着心情涨幅起落的魔物气息,也尽数被房璃纳入眼中。
  徐名晟最后站出来扬言带走云一时,魔气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假城主甚至动听地笑了两声,但房璃清楚地看见它不可遏制的怒火,犹如一面遮天蔽日的黑色旗帜,在徐名晟的头顶露出可怖的獠牙。
  仿佛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紧接着,一枚魔种从罗伞底下漫不经心地飘出,连藏都懒得藏,众目睽睽之下,黏到了徐名晟的耳垂上。
  房璃上车再晚一秒,或是方才的动作再迟钝一瞬,这枚魔种就要钻进徐名晟的皮肤里,再无回转的余地。
  耳垂传来刺痛,下一秒,房璃捏着一只漆黑的魔种,在徐名晟眼前晃了晃。
  “救你一命喽。”
  魔物分为两种,先天和后天。能够感染生灵的魔种来自先天,那些被感染的,比如乞丐,就是后天。
  根据她观察到的言行,房璃可以确定,目前取代拂荒城主的家伙,是由凡人转变而来的后天魔物。
  从古书塔一直到现在,喜阳都潜在青山门的队伍里,估计和房璃的目的一样,是为了接近那个假城主。
  只是太冒进了。
  她大概也看不见城主身上的邪魔之气,如果她能看见,就不会用这种鱼死网破的方式。
  而且就算房璃不出手,金未然作为青山门暂时的领头人,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家宗门染上刺杀拂荒城主的污点。
  徐名晟垂目看着房璃空无一物的指尖,片刻后,耳畔响起她清脆的冷笑:
  “徐大人,你这样看重我,是因为你也看不见吧?”
  看不见什么?
  自然是被这座城影响,和普陈一样,失去了视魔的能力。
  他不说话,在房璃看来就是默认。
  徐名晟抬手,瘦骨棱棱的长指微微下耷,掌心盖在房璃捏着魔种的手指上方,灵力翻涌,开始消解那颗魔种。
  车厢内一时寂静,唯余车轮轱辘的声音,在脚底阵阵作响。
  “费尽心思抓走云一,是为了刺激那个假城主吧,”很突兀的,房璃开口,“眼下已经掌握了足够的线索,如果要解决,狴犴宫大可直接出手,将假的城主拿下,可你们没有。”
  “不仅没有,还采取了劫人这种迂回的战术,为什么?”
  灵力与魔气纠缠,极为微妙的动荡拉扯在徐名晟的掌心和房璃的指尖盘桓,他眼神不动,“嗯”了一声,重复道,“为什么?”
  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对坐,房璃的上身前倾,望着徐名晟黑沉沉的瞳眸,笑了笑。
  “因为你们还没有找出拂荒城的真相。”
  “柏二小姐入魔,整座府邸却无一人觉察;破金铎动,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得见异常。”
  她一语中的。
  “你们都失去了一些能力。”
  少女重新戴回了琉璃镜,那双形状犀利的眼眸在圆钝的镜片背后,像一把无光的刃,将眼前人无声剖开。
  她勾唇,于是刀刃泛上了懒意。
  “你们都想要找回这种能力。”
  所以,尽管已经知道了假城主的问题,但是徐名晟依旧没办法直接动手,原因就在这里。
  在解决假城主之前,他们得先解决所有人看不见魔气的问题。
  这太诡异,实在闻所未闻。
  在没有弄清楚对方的手段以前,一旦到了不得不将假城主抓起来拷问的地步,那时候,情况就会变得十分被动。
  说完这句话,房璃眼皮半阖,目光落在徐名晟盖在自己指尖上方的手背,青色的血筋虬扎其上,像盖着一层苍白的糯米纸。
  “好了。”
  意思是魔种已经消灭了。
  徐名晟收手的动作干脆利落。
  房璃的手则顺势放下,落在了那两盏点心附近,却并没有去动糕点,而是摩挲着玉盏边缘镶嵌的鸡血石,葱白细腻的指尖和宝石的莹红形成鲜明对比。
  “你居然收买了赦比尸。”摸了一整圈,她终于切入正题,“他就没有跟你透露什么?”
  赦比尸的能力是搜魂。
  和凡人不一样,和房璃也不一样,站在他的视角,能看见更多东西。
  “离开金蟾镇以后,喜阳给赦比尸看了一样东西,是仓央国的传国玉玺。”
  徐名晟道。
  “玉玺上留有仓央国主强烈的执念,赦比尸就是凭借着那东西,一路找到了拂荒城;今日,他也亲眼确认了这件事实。”
  “坐在台上的,的确是城主的肉身。”
  房璃点头,拿起了一块糕点。
  “可是那具身体里,却并非原本的魂魄。”
  她咬了一口,继续点头。
  赦比尸失了神力,加上没有见过真正的拂荒城主,所以他无法直接的分辨出谁是谁。只能够看懂的是,灵魂和躯壳并不相容。
  一个外来的、入了魔的怨灵,挤占了拂荒城主的躯壳,李代桃僵。
  下一秒,徐名晟就道:“那具身体里有两个魂魄。”
  “……”
  房璃咀嚼的速度缓了一瞬。
  一瞬过后,她一口塞下糕点,点头。
  怪不得,怪不得总觉得那个假城主前后言语不一致,原来根本就是两个人。
  更重要的是,丹书铁券,是凡人朝代王国里的东西。
  如果其中一个是仓央国主,那另外一个是谁?
  “这几天我不回地下城了,有件事要在拂荒城里确认,”房璃轻轻捂着嘴,囫囵道,“至于怎么联络你……”
  “啪”的一声,桌案放上
  了一沓灵符,徐名晟不带感情的声音温温响起:“及时通讯。”
  “……”
  房璃弯了弯眼睛。
  她收下灵符,没再废话,起身离开。
  身影顿在车帘前,忽然回头。
  “今天是我救了你,”她的眼神再次从糕点飘到徐名晟的脸,“你要记着。”
  斤斤计较。
  “嗯,我记着。”
  我会记着,然后亲手逮捕你。
  房璃盯了他一会儿,掀起车帘,迈了出去。
  *
  “混账……混账!!”
  卧房内,清脆的砸裂声夹杂着剧烈的咳嗽此起彼伏,房门大开,瓷器碎渣飞溅出来,在木然站立的“丫鬟”们的脸上划出深深的血痕。
  “他徐名晟算什么东西!”城主半倒在榻,满面怒容,拂袖砸掉了牡丹手中的药碗,咣啷一声,“竟敢……竟……云一……”
  他呼吸急促,唇齿颤抖,青僵的脸上毫无生色,肌肉扭曲似鬼。牡丹叠手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忽然间,“城主”的脸上一僵,出现一丝诡异的微笑。
  “好了,”他张唇,柔静的字句缓缓溢出,神情变幻,闪出一瞬间的割裂,“只是一个云一而已,没有她,不是还有那么多张牌吗?”
  “那些经师全是狗屁!”表情骤然变冷,“开了这么多天的经坛,才种下几个缚灵咒印?没有云一大师,那么多人的咒印,种到猴年马月去!”
  “谁说一定要种完?”
  表情再次骤变,面部僵硬的肌肉难堪重负,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拂荒城人来人往,不可能照顾得到全部,你以为,我们这一年都在干什么?”
  “路过的商贩,委托的修士,迁移的住户……那位大人的目的可不是拂荒城,而是将此地变成一个染缸,带着缚灵咒印的人可以去到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