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最好今天来,明天走。”
  “到时候,整个通天域,都将是你我的囊中之物。”
  古怪的笑音从喉咙中溢出,断断续续,牡丹依旧保持着温顺的动作,仿佛对这样自说自话的诡异现象早已见怪不怪。
  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什么,城主支起身。
  “那个逃跑的贱蹄子呢?带上来。”
  很快,一个用黑布蒙着眼睛的人被丢了上来。
  双手反剪捆在身后,嘴上用了封闭的术,发不出声音。
  她的发髻散乱,脖子和脸都有青紫的血伤,看得见的地方没有一块好皮,唯有身上繁复绣纹的衣料,能看出曾经矜贵的生活。
  此刻,她蜷着身体,下巴藏进发丝中,像一只孱弱的幼鸟。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失踪的柏府二小姐,柏墨临。
  城主没有下床,只一抬手,于是牡丹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拎起柏墨临的衣领,高扬起手。
  啪啪两下!
  干脆利落狠,那张染了脏污的脸颊迅速泛起肿胀的血丝。
  “亏得大人把这么珍贵的魔种赐给了你。”城主的声音嘶哑,透着不属于活人的阴毒,“没想到你如此的不争气,那修士出面的时候,你就不知道藏藏自己,骗一骗她?!”
  柏墨临被揪着衣领,头颅无力地垂下去,凌乱的发丝挡住脸,良久,才发出一点声音:
  “骗了。”
  “撒谎!”
  榻上的嗓音变得尖锐,“你若是诚心要骗,怎么会给那个修士机会在巡按监用破金铎当众揭穿?!你若是诚心要骗,怎么会自知破坏计划,心虚从柏府潜逃?!”
  逃。
  是的,柏墨临本来要逃,但不是因为心虚。
  她留了信,写了道歉书,做好了一切准备,逃到一半,就被逮到了这里。
  见她不说话,城主冷笑,再抬手,牡丹得了示意,带着气劲的手掌落在柏墨临的脸上,清脆紧密的响声接连不断。
  嘴角淌下血丝,柏墨临无法维持住表情,听到了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低头,血泊里躺着一颗牙齿。
  “……”
  “好了。”
  城主温雅道,“就到这里吧,我还有话要问。”
  牡丹松手,柏墨临像一杆芦苇脱力跪倒在地,垂头不语。
  “我问你。”
  黏长的血液滴滴答答。
  床榻窸窸窣窣,一双赤足踩在了地上,没有痛觉似的碾过瓷器碎渣,停在了她的面前。
  柏墨临的下巴被掐住,仰起脸,终于看清了这人的脸。
  皮肉消解,白骨侧露。
  变质的黑色血肉黏附其上,趴着几只蠕动的蛆虫。
  这样近的距离,甚至能闻到刺鼻的熏香和血腥气味也掩盖不住的,那股腐臭。
  城主盯着她,眼球凸出,血丝密布,勾着烂掉的嘴角,一字一句。
  “那天那个揭穿你的修士,现在在哪?”
  第51章
  柏墨临失踪的第三日。
  丫鬟端着水盆进屋给齐长鹤洗漱时,被他眼下深重的颜色吓了一跳,慌张道: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齐长鹤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当初订婚的时候,听说柏墨临生病,以为那是逃婚的手段,于是不止一次地向自己的父亲提议,说要退掉这门婚事。
  可真到了父亲问他,打算登门致歉的时候,他却又迟疑了。
  齐长鹤不明白自己在迟疑什么。
  他明明就不喜欢柏墨临。
  不喜欢她的特立独行,不喜欢她格格不入,不喜欢她自作聪明,更加不喜欢她的自恃清高。
  年少的同窗友谊宛若镜中柳,破碎在柏墨临醉酒后向他坦诚身份的那个午后。无数个回想起彼人的深夜,齐长鹤都会细数自己对柏墨临的厌恶,像捡起镜子的碎片,攥在手中,揣进怀里,看着碎片割破手掌,流出鲜红的记忆。
  柏墨临消失了,这桩婚姻也就无疾而终,他那么讨厌她,这不是正合意了吗?
  何况,她在信里都那样说了,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恍然间,齐长鹤慢慢走到了街上。
  周围的喧嚣化成无声背景,直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如潮的声音才在耳畔渐渐复苏:
  “齐公子?”
  齐长鹤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但这张脸上,那副琉璃镜却一点也不陌生。
  “你是……”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房璃就笑了一下,强行打断,“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失魂落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
  有吗?
  齐长鹤毕竟是有身份的人,也不好站在大街上和人家直接唠嗑,就近择了一家茶肆。落座之后,房璃单刀直入:
  “公子有没有柏二小姐的消息?”
  闻言,齐长鹤一愣,莞尔道,“柏府出动了那么多人都没找到,我怎么会有呢?”
  “不过,”他单手吊着瓷杯,狐狸眼凝眸,“就她确实给我留下了一些东西。”
  “所以齐公子也觉得,柏二小姐是逃婚。”
  齐长鹤看着她,勾笑:“难道还有别的可能?”
  那就是没有了。
  一口气从房璃的胸腔缓缓舒出。
  僵直的脊背松弛下来,她端起桌上茗香的茶,抿了一口。
  自从知道柏墨临是逃婚而不是走失,坊间的口吻发生了一些改变,有叹息柏齐两家门当户对,也有抨击柏墨临所行违逆孝道女经,最多的,还是在猜测逃婚背后的原因。
  ——她爱上了谁,甘愿为此抛弃一切?
  “姑娘为何……”几句闲聊过后,齐长鹤看着房璃变化的容貌,几度欲言又止,“要做这副模样?”
  房璃摆手,“行走江湖,行走江湖。”
  直接糊弄过去了。
  齐长鹤默然,一口饮尽杯中茶水,粗糙的渣滓含在舌根,泛出苦涩,“有件事情,我想一定要与姑娘说。”
  “是柏如鱼的事吧。”
  他微微愕然,房璃仿佛早预料到他这种反应,笑了笑,“那老头是我的的人。”
  “……”
  齐长鹤嘴角溢出一丝苦涩。
  人都走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话题结束,没什么可聊的了,两人走到茶肆门口。却见门口处堂倌满脸焦灼,嘴里大声说着什么。
  “这疯子怎么赖门口了?赶走!”
  “来两个人拖……赶紧的呀!”
  “别管,他们在赶疯子,”顺着她的目光,齐长鹤留了一眼,“据说耳朵聋了,整日痴痴癫癫的,还骚扰过人家姑娘。”
  耳朵聋了。
  整句话半截还留在嘴里说,齐长鹤就看见房璃缓缓站了起来,眸中似有某种凝固的情绪,疾步走了过去。
  齐长鹤:“……”
  堂倌正在指挥两个壮汉将人拖走,聋子浑身脏衣烂布,手脚任人拉扯,涎水拉长,口齿不清地喊着:“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房璃在旁边看着,眉毛越拧越深。
  路过几个围观者,堂倌满头冒汗,直叫把聋子拖得越远越好。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房璃能看到,聋子的眉心处,有一抹极其显眼的黑气。
  她的眼神一暗。
  这是一个被魔气污染了的人。
  而且,这个人有点眼熟。
  心念电转间,恍若一口巨钟敲响,刹那间房璃醒悟过来,在记忆中精准搜索到了和聋子的脸对上的身份——
  古书塔前,经坛之上,她被陈师兄拖着第一次见识拂荒讲经,台上是仙风道骨的黑影,台下,陈师兄正低声向她介绍:
  “这是谢玄子谢道长。”
  ——鞋楦子道长!
  两个壮汉死死按住剧烈挣扎的聋子,好容易将他的手脚逮住,抓起来丢到了一条泥泞小巷中。他靠着墙,神志不清,唯有口中仍旧不停喃喃着“救我”。
  壮汉唾骂着,房璃站在一旁,等到那两人离去之后疾步上前,停在小巷入口。
  逆光将纤薄的身影拉长。
  她望着阴影中不住低吟的聋子,确认这就是前些日子,她在经坛上见到的那位鞋楦子道长。
  看他声如洪钟,没想到居然是个聋子。
  等一下。
  “救救我……”谢玄子双目无神,只是重复。房璃忽然握紧墙砖,像是想到了什么,眸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在求救,为什么?
  莫非,他知道自己被魔气感染了吗?
  已知。
  房璃在普陈的眼底看到了字,基本上可以确定,经坛之所以能够控制住所有人,是通过缚灵咒。
  进入古书塔秘境之前,破金铎被蓝玉中的乞丐亡魂撞动,敲醒了经坛底下的人群。那个时候,房璃猜测,缚灵咒传播的媒介,应该是靠台上的经师。
  可是这仍然不算一个严谨的答案。直到这一刻,房璃看见聋了的谢道长,无数线索片段如同破碎的风尘在颅内席卷,重新拼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