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熊少卿望着塔下逐渐缩小的城池轮廓,朱雀大街的车水马龙已化作流动的金线。
  记忆里母妃揪着她后领回家的场景突然清晰起来,那时她藏在袖中的槐花还沾着露水,此刻喉间却泛起淡淡的苦涩。
  “那年从第七层往下看,”她声音低得像风,“能看见糖画摊的老周头收摊。”
  暮色漫过湖面,柳寒月的船桨搅碎了满天星斗。熊少卿斜倚在船头,任由冰凉的湖水漫过指尖。
  这里比记忆中更清澈,能看见水草间游过的银鱼,像极了她十二岁那年偷藏在木盆里的小鲫鱼。
  “母妃总说湖水下面有水鬼。”她忽然笑出声,水珠从指缝滴落时,惊起一只停在船舷的飞蛾。
  柳寒月将船桨轻轻横在膝上,月光在她发间的茉莉簪上流转:“现在跳下去,我替你把风。”
  她的裙摆被夜露打湿,贴着小腿勾勒出柔和的线条,熊少卿望着她被水光映得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御书房里那幅未完成的《江山并蒂图》。
  原来最美的山水,从来都在身侧人眼中。
  离城那日,熊少卿的手掌久久贴在城门斑驳的砖面上。某道裂缝里嵌着半片风干的槐花,是她十四岁那年塞进去的,如今已褪成枯褐色。
  柳寒月递来的糖画在晨风中轻晃,琥珀色的糖丝裹着两只交颈的凤凰,尾部还坠着颗晶莹的糖珠,像极了柳寒月昨夜落在枕上的泪。
  “看,芙蕖在折花。”柳寒月忽然指向路边的野蔷薇丛。芙蕖的玄色劲装半隐在花枝后,向来握剑的手正笨拙地编着花环,听见动静时猛地站直,却把编了一半的花环掉在脚边。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远,熊少卿掀开竹帘回望。天虞塔的塔刹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第七层那个刻着熊字的窗洞里,此刻正漏进第一缕阳光,将陈年的刻痕照得发亮。
  她握紧柳寒月的手,感受着对方掌心传来的温度,那些被岁月掩埋的记忆,如今都化作车窗外掠过的繁花,而往后的路,无论通向何方,掌心的暖意都将是最清晰的地图。
  芙蕖的银哨声忽然从车辕传来,惊起整树的白蝶,扑棱棱飞向被朝阳染成金红的天际。
  湖光漫过画舫舷窗,熊少卿的指尖正沾着柳寒月新调的荷露香膏。
  她望着窗外接天莲叶间晃悠的采莲船,忽然想起幼时在虞国宫墙下偷摘的那朵半开莲,被母亲发现后追着跑过整条长廊。
  “这香膏能防蚊虫?”她蹭了蹭柳寒月手背,龙纹袖口扫过案上摊开的《江南风土记》。
  柳寒月正替她别上荷花瓣做的胸针,珍珠步摇垂落的光映在书页“采莲女多能诗”的批注上,那是昨夜她借着舱顶灯写的。
  芙蕖立在船头的阴影里,玄色劲装下摆被水汽打湿。她盯着百米外摇橹的渔夫,却在看见柳寒月往熊少卿茶盏里偷偷加糖时,默默转开了视线。
  记忆里暗卫营的规矩说杀手不能分神,可此刻湖面上飘过的菱歌,和主子们交握在桌下的手,都让她握剑的手不自觉松了松。
  “去采朵并蒂莲。”熊少卿突然拽着柳寒月跌进小船,船桨划破水面的声响惊起一群白鹭。
  芙蕖的软剑穗子刚要沾水,就被柳寒月笑着摆手制止:“在岸边看着就好。”她望着两人的小船晃进荷花深处,荷杆上的露珠纷纷坠下,在水面砸出一圈圈涟漪。
  柳寒月的指尖刚触到半开的粉莲,熊少卿突然伸手摘下片大荷叶扣在她头上。“当心莲蓬里的蜜蜂。”
  她的笑声混着荷香飘过来,却在看见柳寒月发间沾着的荷花瓣时,忽然伸手替她取下。
  远处芙蕖的身影在岸边芦苇间若隐若现,向来紧绷的脊背竟靠着棵老柳树,手里还转着根刚折的芦苇杆。
  暮色漫过湖面,画舫的舱门忽然被敲响。芙蕖捧着个竹篮站在门外,篮里是刚剥好的鲜莲,水珠还在雪白的莲肉上晃悠。
  “南边渡口有卖糖莲子的。”她盯着地板缝里的水渍,耳尖却泛着红,“要尝尝吗?”
  熊少卿接过竹篮,看见篮底垫着片新鲜荷叶,上面用莲茎摆着个歪歪扭扭的 “并”字。
  柳寒月忽然握住芙蕖的手,指尖划过她掌心新磨出的茧。那是学编莲筐时留下的。
  湖风卷着荷香涌进舱,熊少卿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渔火,忽然觉得这江南的夜,比任何奏折都更鲜活。
  琼花观的石阶覆着层薄露,熊少卿的纹靴踩上去留下湿润的印记。
  她望着碑亭里那株传说中的琼花树,枝桠上缀满的白花像极了柳寒月去年冬日落在她披风上的雪。
  只是这花在初夏的暖风中开得更盛,玉瓣层层叠叠,连墨色的枝干都几乎瞧不见了。
  “据说此花每遇盛世才肯全开。”柳寒月的披风扫过石栏上的青苔,她替熊少卿将碎发掖到耳后,指尖蹭过她鬓角的薄汗,“舒国皇宫的琼花,从未有过这般气象。”
  芙蕖立在三丈外的古柏下,目光扫过观内焚香的居士,却在看见熊少卿伸手去触碰琼花时,下意识踏前半步。那动作像极了当年在暗卫营,她准备扑过去挡暗器的前兆。
  柳寒月轻轻摇头,芙蕖才注意到琼花枝头挂着的红绸带,上面用金粉写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
  “帮我系个带子。”熊少卿忽然解下腰间的同心结玉佩,红绳在白花间晃了晃,露出柳寒月亲手刻的“熊”“柳 ”二字。
  玉佩刚挂上枝桠,就有只绿尾蜻蜓停在绳结上,翅膀在初夏的阳光里透出细碎的光。
  芙蕖望着那个晃动的玉佩,忽然想起自己藏在靴底的银哨。柳寒月说过,以后可以用它吹些江南小调。
  暖风突然卷起满地落瓣,柳寒月撑开缃色油纸伞时,琼花如雪般簌簌落在伞面。熊少卿接住片坠在掌心的花瓣,发现这花竟带着清甜的蜜香,像极了御膳房新做的荔枝膏。
  “小时候听乳母说,”她望着纷纷扬扬的花雨,声音被风声揉碎,“琼花是天上的仙子把玉簪子插在土里变的。”
  芙蕖的靴底在湿滑的石板上碾出个圈,她望着主子们并肩站在花树下的身影,伞沿滴落的露珠在青砖上汇成蜿蜒的水线,记忆里那些在暗夜潜行的日子突然模糊起来。
  离开琼花观时,熊少卿回头望了眼。那株琼花树在初夏的阳光里静静伫立,玉瓣映着天光,像极了柳寒月含笑的眼。
  芙蕖忽然递过个素布小包,里面是刚从花树下捡的琼花干,花影间还压着片荷叶。
  显然是她偷偷学来的存花法子。熊少卿接过时,听见柳寒月轻笑:“看,芙蕖也偷藏了琼花呢。”
  马车离城,熊少卿掀开车帘。路边的桑椹树结满紫黑的果实,琼花观的飞檐渐渐消失在绿影中,唯有掌心那片琼花干的清香,还萦绕在袖间。
  她握紧柳寒月的手,感受着对方指尖传来的温度,这江南的荷露与琼花,终究是不如身侧人眼中的光,来得更明媚,更长久。
  回到舒虞府,熊少卿和柳寒月的心情依然沉浸在旅行的愉悦中。
  二人走进御书房,首先检查熊瑶的政绩。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摞摞政事报告,每一份都装订得一丝不苟。
  熊少卿随手拿起一份,翻开细细阅读。报告上字迹工整,内容详实,从民生到政务,事无巨细,皆记录在案。
  “运河纤夫的冬衣款,她用盐引差价补了。”狼毫笔在“需防贪墨”处顿了顿,熊少卿望着策论末尾画的小简笔画,歪歪扭扭的漕船旁,还蹲着个给纤夫送热粥的小人。
  柳寒月递来的青梅茶盏碰在镇纸上,发出清泠的响。
  “御史台弹劾她越级调粮。”柳寒月展开熊瑶的《赈灾密报》,页边批注的“粥棚需设医官”墨迹尚新,“但她附了百姓按的指印,倒把老御史们堵得没话说。”
  她指尖划过 “流民安置司”的红章,那是熊瑶请旨设立的,印泥还透着潮气。
  芙蕖立在书架阴影里,玄色劲装下摆扫过新到的《商君书》。她望着熊少卿突然勾起的嘴角,想起出发前这孩子偷偷塞给她的伤药,说是按柳寒月的方子配的,能去陈年疤痕。
  “去把她叫来。”熊少卿突然将策论拍在案上,却在看见柳寒月蹙眉时,放柔了力道,“让厨房炖些雪蛤,她总熬夜。”
  熊瑶跨进门槛,广袖上还沾着墨点。她望着主位上的两人,忽然想起九岁那年,也是这样的暮色里,熊少卿第一次让她在御书房磨墨,柳寒月偷偷往她掌心塞了块桂花糕。
  “漕运的折子……”她下意识攥紧袖中的算盘,那是处理流民账目时用的。
  “纤夫冬衣做得不错。”熊少卿推过盏青梅茶,看着她耳尖泛红的模样,“但盐引差价要入册,下次别学你母后,总把私房钱贴进去。”
  柳寒月忽然替熊瑶理正发簪,珍珠步摇扫过她鬓角:“听说你给每个粥棚都配了识字先生?”
  熊瑶的眼睛亮起来,像落满了星光,正准备滔滔不绝,却被熊少卿递来的《河工图》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