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抱着病体,御驾亲征的忍寒,背负着沉重的铠甲。
  致密的甲胄不具备保暖性,压迫呼吸的护具反射着凛冽的寒光。高悬九天的月色,是马蹄铁上一层层刮下来的铁灰,每一步踏破飘零的河山。
  没能得到及时回答,一国之主面上并不流露出失落。
  纵使城外叫门的敌军,高调地悬赏她的项上人头,此时此刻,她仍旧是越国独一无二的君王。
  她接着排兵布阵,在沙盘上演武,推算敌人进攻的方式。
  “你问我,我问谁?我无非是不想让你玉碎珠沉,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思?”唐纪之躁得巴不能一掌劈晕了人,强行把这犯倔的小妮子打包带走,又唯恐她招架不住,伤筋动骨,反加重病势。
  “忍寒,那你说,你要我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不成?”
  “真的是为我?”
  沉迷推演的忍寒,抬头,望着仿似真心实意为她考量的国师,继她亲生母亲过后,第二个与她常相伴的女性,致力平复五内的激荡。
  假如她没有南下巡游,遇见一名好心的医者,替她看诊。她到如今都要蒙在鼓中,成一个至死都眼瞎耳聋的提线木偶。
  尽管现今存活,仍旧没什么差别。
  是要遵从自己的意志而死,还是依附他人的垂青而活?
  在忍寒心中,压根不构成选择。
  海边夜以继日的巨浪,不会过问孩童勤苦堆砌的沙堡是否愿意被推翻。往蚁穴里倾倒水泥的农夫,全盘忽略成千上万工蚁们长年累月付出的艰辛。
  难以抑制的恶意,排山倒海。作倒灌的海水,倏地翻涌出口,“这不是国师您心心念念要看见的场景?如今兵临城下,弃城而走,岂不枉费这一番难得的光景?”
  “以一城的殉亡,为你们高贵的修士作一场娱乐的余兴,岂不快哉?”
  第57章 和她如出一辙的脸忍寒谢过医者……
  忍寒谢过医者的救命之恩,借问医者名号。
  医者摇摇头,只说她姓易。
  在忍寒看来,易医女医术了得,常常奔波于各地战场,救人于危难。心中更有丘壑,观天下大事,如数家珍,三言两语,清晰地点出当中症结。
  二人商谈几番,引以为至交好友。
  当然,或许是她单方面的。
  在此之前,忍寒从未见过像国师一般远见明察的人士。
  “国师,你是说越国国师,唐纪之?”
  易医女一抬下颌,作恍然大悟状,“我就说近来严峻的局势,忽而演变激烈,有名有姓的人跑出来这般多,说是重名未免太过于巧合。”
  “原来又到了考核阶段。”
  医女蚊吟的嘟囔,忍寒咂摸着,听出不对味,“什么考核?”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医女可是与国师相熟?”
  “相熟不至于,那边的人素来不喜我。”
  忍寒自幼身体孱弱,身高比易医女矮了两个头。
  易医女居高临下地盯视着她,室内流转的光影让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是否夹杂着观看着被人戏耍的猴子的怜悯,“有时候,蒙在鼓中,也是一种幸福。对你们而言,人生短短三万天,很容易就过去的。”
  “你们?”哪分的你们、我们,占到一国之主的高位都不可媲美的她们,又是谁?忍寒是个敏慧的人,否则坐不稳王位。她当即改了口,“您高寿?”
  她仰视着投注的阴影覆盖过自己身形的医女,太阳穴宛若有千丝万缕的针线穿引,牵一发而动全身,每扯一下,每根神经发作着稀稀麻麻的疼。
  “还请医女不吝赐教。”
  做个可笑的明白人,好过痴昧的糊涂虫。
  易医女坦言相告。三言两语,要忍寒的观念天翻地覆。炎夏烈阳高照,烘不暖漏风的心。
  她没办法不去想,待她亲厚的国师为人何许。
  分明能早早治疗她的病症,何故再三拖延至今。冷眼旁观民不聊生的现状,是否在嘲笑凡夫俗子的雕虫薄技?
  “你知道?”
  唐纪之背上忽然一凉,似冰天雪地,有人朝贴身棉袄泼了一桶冷水。
  水里掺着冰,冷浸浸。
  那日战况沙盘模拟图前对峙,以一敌百都面不改色的唐纪之,却架不住教养出的孩子目光如炬。
  她舍了人,弃了城,落荒而逃。
  国师的出逃成了亡国的号角,不出三日,越国国破,百姓流离失所,主君将亡。
  唐纪之穿过大肆屠城的敌国士兵,越过奔逃的太监宫婢,逆行而上,直达凌昆宫。她跪坐在病重的忍寒床前,握住末路君主垂下来的手。
  她的考核胜也好,败也罢。忍寒醒来感激她,或者加以仇视……凡此种种考量,她都不愿再去深想。
  无论出于何种缘由,她都不能让忍寒在今日死去。让高亢的情谊戛然而止,未述之于口的话语永远埋藏。
  唐纪之的目光放在周边燃烧的纸人上。
  当日,越国境内所有生灵被一举歼灭。脱离躯壳的魂魄被转到唐纪之备用的纸人上。
  越国从排行倒数的国家,一跃成为神州大陆讳莫如深的存在。
  当年勤政爱民的君主,摇身一变,以恣睢残暴的暴君,重新登场。她脚踩着敌国将领肩膀,扒了俘虏的皮做旗帜。以头骨当酒盏,人血配酒喝。
  麾下的士兵戒断了饮食、睡眠。永远杀不死,对生命没有敬畏之心。
  每次对战,越国士兵们脸上涌动着令人恶心的狂热。跟不要命一样扑杀着,享受战争,青睐死亡。
  其余国家转攻为守,被越国自杀性的攻击吓得退避三舍。
  可即使闭门不出,其余国家仍旧在越国强悍的进攻下,挨个走向消亡。
  “这人若晋升为天下共主,是天下之大不幸。”
  问道宗副宗主盛怀水一脚踹开越国牢门,“纪之,你太让我失望了。搁在平时,区区木门可困不住你。你在这届弟子中拔萃出群,怎堪败落至此!”
  企图以一人之力,逆转天命的唐纪之,不负年轻。
  她容颜迅速衰老,原本嫩滑的皮肤皱巴巴的,像是一张枯萎的树皮。
  性情大变的忍寒,此时应当称呼为越王。越王将她打为阶下囚,对她不管不问,连基础的三餐伙食、保温被褥都不舍得给予。
  只说:“反正修真之人不用吃也不会死,由着她去吧!”
  在越王睁开眼前,唐纪之心心念念着,忍寒会恨她、怪她、责骂她,然而该有的反馈一无所有,直接从源头掐断了所有关联。
  只托人捎来一封书信。上面写了八个字——
  不到黄泉,不复相见。
  修真之人哪能到得了黄泉?
  盛怀水副宗主就差敲着唐纪之的脑壳训斥,“此番博弈,不仅没能扩宽眼界,稳固道心,反而输得惨不忍睹,赔进大半修为。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唐纪之双手带着镣铐,一挣动,锁链咔咔
  响。她与老鼠同眠,枯草为被六年,被熟人惊动了,才如梦方醒。
  “她呢?忍……”
  想着丹霞峡的修士,不会刻意记住人间帝王的名字。唐纪之换了一种说法,力求于尽快得到忍寒的消息,“越王呢?宗门来人了?能不能留她一条性命?”
  “算我求你的!怀德,我欠你一次人情,你就帮我这一回,就一回!”
  盛怀水副宗主在她期待的目光下,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问道宗。是羡瑶台。这不是你我能插手的范围。”
  羡瑶台使者抄着拂尘,鎏金靴子刚踩入监牢,盛怀水副宗主就抢在对方的话头落下前,发落处置,“唐纪之,你好大的胆子!”
  “你身为问道宗弟子,不思进取。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与我齐头并进的机会,你就别肖想了!从今往后的仙缘,就此断绝!”
  “你就在执法堂负责镇守炼魔诏狱,凄惨地度过余生。永世不得出宗,一辈子不得自由身!”
  羡瑶台使者清楚她的把戏,也无意与问道宗撕破脸皮,“这罚得会不会太重了些,黄口小儿的年龄,大多都拎不清。”
  “那越……”唐纪之不死心。
  深沉的萧声回答了她的疑问。
  来者,被评为千古绝唱的乐修夫妇,薄禄云,闲庭树。
  要所有委决不下的情感都割舍,切断再会之日还能辩白的侥幸。
  七弦琴弹奏着离别的古调,扣出的音浪弹开了,将奋勇向前的士兵们拦腰截断。稳重的长萧低鸣辅佐,荡开环形尘土,埋葬了进击的骑兵。
  名副其实的亡国之声,为离奇的越国一生谢幕。
  一滴泪沿着唐纪之面颊落下。
  “等会儿,”听到结尾的解裁春,终于忍不住打岔,“这篇故事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祁夜良弹了下她的鼻子。
  这内容可是他从流浪的散修那儿,重金淘来的孤本。落款的编纂者,单字一个易字。与记载中出现的医女同姓,有故作噱头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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