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被这个希望吊着,至今不肯说亲事。
  虞二夫人抬眼。
  眼前是个没心没肺的,扒着橘瓣儿吃得香甜。
  人心都是偏的,愧疚再多,都不会影响陆宜洲在虞二夫人心中完美的形象,金光闪闪。
  丈母娘疼女婿,那是真疼进心里啊,地位仅次于闺女。
  想到有一回,小两口从荷香水榭走出来,芝娘提着裙裾下台阶,七郎一个箭步抢在婢女前头,轻轻搀她,清澈的眼里含着光。
  虞二夫人就得意地笑了。
  谁说七郎没看上芝娘的?
  即便一开始没看上,现在也早已变成了小狗儿,巴巴得很呢。
  虞兰芝是不知道娘亲脑中丰富的想象,知道了顶多同意一个字——狗。
  且也没有阿娘认为的没心没肺。
  往嘴巴里塞橘瓣儿是为了缓解紧张。
  实则食之无味。
  胡吹乱嗙的人早晚会遭到反噬。
  虞兰芝正面临这样的困境。
  她也不是存心在陆宜洲跟前吹嘘卖弄,当时实在是黔驴技穷,面子上过不去,加诸上了头,才给表哥扣了顶“非她不娶”的黑锅,维持自己的虚荣心。
  哪料到今时今日,陆宜洲突然与表哥照面并同席。
  两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怎么就同席了呢?!
  定是阿爹从中掺和。虞兰芝又羞又尬。
  虽说陆宜洲不至于离谱到问表哥她尬吹的话真假,但只要想到两个人同席,会聊天,会认识,以后见了面会自然而然打招呼,时间一久说不定就熟了,保不齐哪天喝酒再一说漏嘴,虞兰芝闭上眼。
  ……
  前院宾主尽欢。
  未正一刻,陆宜洲才辞别岳父,并带走一本棋谱。其上分布数十道朱笔标红,虞侍郎觉得女婿打棋谱时极有灵性,便予他带回去细细研究。
  经过穿堂,陆宜洲余光微闪,一个黄毛丫头在窥视他。
  这是芝娘的人,叫荔枝,十岁左右。
  她的人,只要露过面,他都记得。
  陆宜洲眼神一转。
  穿堂连接着回字形的游廊,荔枝就躲在游廊的西面窥视东面从穿堂而出的陆宜洲。
  西面的游廊紧邻一道观景花墙,虞兰芝则躲在竹子芭蕉的造景后。
  荔枝哒哒哒跑过来,“娘子,洲公子身边就一个男仆,没看有表公子。”
  虞兰芝身边的人私下习惯称沈舟辞表公子。
  虞兰芝:“你确定他没同表公子走在一处?”
  心虚的人总喜欢把问题确认一遍。
  “奴婢保证。”
  “好,很好。”虞兰芝松一口气,摸摸荔枝的小脑袋,“找你春樱姐姐,就说我让的,给你包一袋窝丝糖和松子糖。”
  荔枝喜形于色,谢过娘子,又哒哒哒折返。
  虞兰芝叹口气,一屁股坐在竹凳上,放空。
  忽然光线一暗,虞兰芝仰头,竟凭空出现一个陆宜洲,他没走。
  第一个反应不是打招呼,而是迅速合上两条大咧咧打开的腿,作出端庄娴雅的姿态。
  “你怎又回来?”虞兰芝暗恼,方才的坐姿到底是被他瞧了去。
  陆宜洲居高临下凝视她:“你让人盯着我,是不是想我了?”
  “你别发癫。”
  “好。”
  “……”
  “明儿我要去趟外地,最快也得月底回京。”陆宜洲道,“我们要有那么多天不能见面,你答应我考虑的事可别忘了。”
  虞兰芝垂下眼轻轻“嗯”一声。
  “不问问我去哪儿吗?”
  “陆宜洲。”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咱俩成亲,你跟我好好过日子不?”
  “好好过。”
  “你知道我家的规矩吧?”
  “知道,我不纳妾。”
  “在我这里,不止不能纳妾。”
  “你说。”
  “你也不能在外面,我不知道的地方做坏事,因为外面的话瞒得了我瞒不了别人,到那时大家都会像看傻瓜一样看我。你不能把我变成笑话。”
  “嗯,我不会那样。”
  她坐着,他站着,许是错觉,奇异的温驯,如此配合她,这让她心里稍稍舒畅,心里舒畅人也就变得大方。
  大方的虞兰芝对陆宜洲道:“我这个人向来知恩图报,你给我体面,我也予你方便。假如我们在一起,只要不动我的婢女,你在家关起门做什么出格的,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只一条别太过分。”
  陆宜洲立在原地,神色游离。
  她正要开口,他抢先一步,淡淡道:“还有吗?没其他吩咐的话,那我先走了,芝娘。”
  “……?”
  陆宜洲折身而返。
  虞兰芝凝视着他的背影。
  最快月底才能回来,终于不用在他休沐的日子见面了。
  说真话,她和他见面不是猫脸一阵便是狗脸一阵,再好也会掐起来,狗咬狗,命里犯克。
  也不知哪个三流大师为她和陆宜洲合的八字,竟说天作之合,笑死个人。
  接下来几日虞兰芝蹦蹦跳跳上衙,仿佛恢复了活力,每天下了值就回府,缩在自己的小书房练字。
  她守灯有功,得皇帝恩赏,五月份太常寺考试难度直线下降,可以说是半卖半赠,只要她识字,熟记最基本的常识就能过。
  压力骤然减轻,立即发奋狂练。
  从前对自己的要求是写一笔工整的簪花小楷,现在却不满足于此,又有新的目标:写一笔极秀丽的簪花小楷。
  让人眼前一亮。
  练字这种事不需要多惊人的天赋,肯下苦功就一定有收获,天道酬勤。
  虞侍郎夸下海口,只要虞兰芝照着他的法子练习,担保不久的将来,定会得偿所愿,令人惊艳。
  她问阿爹:“有多惊艳?”
  “过目难忘,以后看到字就会想起你的人,觉得你秀外慧中。”
  虞兰芝的眼睛亮亮的,从此日日加练,比打八段锦还认真。
  正月二十,虞兰芝的外曾祖母——沈家的老太君九十大寿。四邻来贺,就连官府也送来一笔大礼。
  九十岁的高龄,不管放哪儿都要被视为祥瑞,时人相信祥瑞之家的子孙后代必然也长寿多福。
  本朝皇帝更是大力推崇。
  只要良民能活到八十,就要由当地官府赡养,免除所有赋税,按月领取油粮银钱,倘若孤寡无人照料,则由官府安排专人为其养老。
  沈家的老太君便是这样一位祥瑞,不仅耳聪目明,还能吃能喝,这身子骨,都要成仙了。连皇帝都称羡,破格封为正三品吉寿夫人。
  别看就一空架子散官没甚实权,可到底是实打实的正三品,体面不说,关键减免赋税,每年不知为沈家省下多少雪花银。
  幼年的虞兰芝,对人的双足的认知仅限自己嫩生生的小脚丫,或者阿娘那样嫩生生的大脚丫,从未见过发黑的,黄皱的,扭曲的一团骨肉。
  那年无意中撞见晾足的外曾祖母,她被吓得哇的放声大哭,沈舟辞连忙将她抱走。
  外曾祖母干瘪的嘴,慈祥的笑,完全不觉得被冒犯,苍老的声音嘟嘟囔囔叮嘱:“四郎,带好妹妹。”
  那日,她被阿娘狠狠训斥。
  从阿娘的训斥中她听到了一个女人被畸形审美凌迟的悲惨故事。
  那一团丑陋的骨肉是已经覆灭的王朝留给幸存者的烙印。
  在外曾祖母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必须折断脚掌,强行
  绑成所谓的三寸金莲。因为那个朝代,女人得有平坦的胸膛,纸片一样薄的躯体,一手宽的小腰儿,再加上三寸的脚,那样才有人欣赏,才配称之为女人。
  外曾祖母因为裹脚哭了半个月,所以她不是自愿的,是被迫害的。
  五岁的虞兰芝愧疚地低下头。次日就举着自己采摘的大桃子向外曾祖母道歉。桃子上的毛毛扎得她小脸小手通红。
  外曾祖母一点也不以为意,还摸摸她的小脑袋,夸她是个知礼的淑女。沈舟辞同婢女一齐帮她擦脸擦手,呵呵傻笑。
  从那之后,虞兰芝每年都会拜见外曾祖母,奉上新鲜的瓜果。
  老人家的牙齿还能用,胃口又好,连御医都说,只要她吃了不觉得难受,这么大年纪想吃啥就吃啥吧。
  言归正传,这日虞二夫人领着虞兰芝回娘家拜寿。她是家里嫁得第二好的姑奶奶,另一个则是虞兰芝那位早已仙逝的四姨母。
  虞二夫人一到,好几房的亲戚霎时聚在一起,包括外叔祖那边的几个房头,大家轻柔细语,有说有笑。
  长辈交口夸赞,平辈崇拜尊重,小辈恭敬温顺。
  大家都希望给这位六姑奶奶留个好印象。
  沈府吹吹打打一整天,撒出两大筐铜钱,又在一进大院摆下流水席,招待四方来客,品尝美酒佳肴,二进院的宴客堂招待重要贵宾。
  寿星老太君在宴客堂小坐片刻,吃了一个寿桃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