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不巧,有宫人路过,抬眼,霎时霞飞双颊,羞涩地对他笑了笑,又羞涩地疾步离开。
  梁元序用力扼住窗棱。
  约莫辰正一刻,广寒宫的宫人安静地守在内殿廊下,只有最亲近的宫人守在内殿门外。
  再往里进两道门,才是寝卧的槅扇。
  猝不及防,一道饱受惊吓的尖叫从深处传出。
  辰妃!
  熟悉辰妃的宫人急忙上前,杨公公比她们更快,众人推开槅扇闯了进去。
  辰妃梨花带雨缩在床尾,皇帝脸朝下晕倒在床沿,一动不动。
  “宣御医!”杨公公尖声道。
  ……
  皇后睁开眼,厉声问:“你再说一遍!白日宣-淫,体力不支吐血?”
  “皇,皇后息怒,没有宣-淫,只是喝了几杯酒,陛下感慨良多,就想与辰妃说说心里话,不知怎地就这样了。”回话的小内侍腿一软,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金砖。
  辰正一刻出的事,不到一炷香就传到了咸凤宫。
  皇后也不是某些人忖度的那般懦弱无能。
  她牵了牵僵硬的唇角,一目幽凉,再英雄了得的男人最后还不都那样,越折腾不动越想证明自己。
  这么大把年纪最后死在美人的床榻,委实可悲。
  皇后凉凉一哼。身侧的心腹替她说道:“退下吧。”
  小内侍如蒙大赦,屁滚尿流消失。
  没多会子,宫里就传出消息:皇帝励精图治,废寝忘食,今日早朝受政事延误半个时辰,导致旧疾复发,陷入昏迷,幸亏辰妃发现及时,救驾有功。
  皇后把这件极其不体面的事处理得相当体面。
  保住了皇帝的老脸,也保住他宠妃的颜面。
  果然雍容大度,母仪天下。
  皇后做戏做全,亲自摆驾广寒宫探望“忧伤过度”的辰妃。
  躲在暗处的妃嫔,或多或少期待一场大戏:趁老皇帝昏迷,皇后过去甩狐媚子几个大嘴巴。
  替大伙出出气。
  在她们心里,辰妃就是个来路不明,秽乱后宫的妖妃。
  广寒宫中。
  皇后清瘦的身形笔直端坐正殿,淡淡道:“辰妃身子本就娇弱,此番惊吓非同小可,可怜见的,请胡御医过来瞧瞧。”
  胡御医是皇后的御用太医。
  宫里的妃嫔谁敢请他医治。
  辰妃这一遭,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等宫人退的七七八八,皇后起身,搭着内侍的手臂步入偏殿最小的一间寝卧,慢慢踱步,站在了辰妃的床前。
  隔壁的大寝卧躺着晕迷的皇帝。
  皇后俯视片刻,对左右道:“等会皇帝醒来可能还有机要垂询,把梁舍人请过来。”
  辰妃颤了颤,挣扎着爬起,端端正正跪在被褥上,咬唇,泪如雨下。
  祈求的话不敢说出口。
  被她祈求的人一定懂她要说什么。
  好歹皇后也是……鲁王的亲姨母,鲁王生母德妃的亲姐姐。
  几年前,她们还亲昵挽着手,母慈子孝,几年后她们共事一夫。
  此等屈辱,焚心蚀骨。
  一开始,辰妃忍辱偷生,只想复仇,后来……后来弟弟教她,活着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应是为了一花一草一寸阳光,替鲁王感受未尽的人间。
  皇后或许明白了辰妃的意思,也或许没有,只是淡淡地凝视她片刻,移开目光,木然离开。
  那日,辰妃等到了她的弟弟,姐弟俩相安无事。
  ……
  虞兰芝挑开支摘窗,洛京好端端的天气,又阴了。
  推门而出,站在院子里仰望头顶青天,天边乌云滚滚,不是吧,又要下雨?
  没
  有爱漂亮的小娘子喜欢阴雨连绵,脏兮兮的泥水总是糟践名贵的绫罗绸缎。
  午后,薄薄的春帘一晃,几位宫人迈进屋内。
  屋内正在嬉戏的斋娘停下动作,齐刷刷望过去。
  为首的宫人不陌生,陈司簿。
  陈司簿坦然受了斋娘的礼,笑道:“又见面了。”
  这位司簿大人言简意赅道明来意:传皇后口喻,宣虞斋娘、叶斋娘、郁斋娘进宫。
  宫里兵荒马乱的,皇后不想再费心,干脆点了先前用过的。
  三位小娘子皆做过护灯史,进宫就能用,省去调理的环节。
  虞兰芝等人就在下衙前被宫里的人请走了。
  上回进宫是为了辰妃,大家心里多少有些不满,此番却是为了“殚精竭虑”的皇帝,谁也没有置喙的理由。
  很快,宫中特使将消息递进虞府二房。
  虞二夫人心底愕然,面上不显,客套了两句,例行打赏后,任这帮人离开。
  宫里人惯会见风使舵,不见银子不撒鹰,见了银子往往还要审时度势掂量半晌才会说两句有的没的。
  从这些人嘴里不大可能套出有用的。
  她把希望寄托在虞侍郎身上。
  日西时分,虞侍郎姗姗来迟,守候多时的虞二夫人快步迎上去,“宫里怎么说?”
  夫人和老爷有要事相谈,下人察言观色,自觉远离,各忙各的。
  虞侍郎摘下乌纱帽端在手中,“皇上病了,具体情况尚未得知,恐有些严重。”
  说到“严重”,他表情凝重,目光微沉,虞二夫人心下了然,忙问:“不会影响芝娘吧?”
  这个节骨眼把人召进宫,万一老皇帝挺不住,底下的人会不会受罚谁也说不准。
  虞侍郎柔声道:“别胡思乱想,芝娘接触不到那些,这回去的是明堂,在那边,怎样都不至于。”
  虞二夫人眼眶一酸,轻轻“嗯”了声。
  儿行千里母担忧,连句叮嘱的话儿都没说上,儿就进了宫。
  这次与上回最大的不同是——没有人告诉他们,芝娘何时可以归家。
  皇帝身体不好,皇子们理应入宫侍疾。
  皇后下旨召敏王翼王进宫。
  说白了就是要把亲王扣在可控范围,防止生变。不巧的是翼王狩猎坠马,摔伤了腿,莫说侍疾,自己都要一堆人侍候着,自然来不了。
  容贵妃是这么回复皇后的,扬眉弯起一侧红唇,“翼王那孩子,焦急万分,爬也要爬进宫看他的父皇,可他自己都不能动弹,前后离不了人,进宫不现实,说不定还要拖后腿。臣妾便做主请他留在王府养伤,待他日能走了,再过来磕头请罪不迟。”
  “还请皇后多担待。”
  “臣妾一定时时守在皇上身边,替翼王敬上那份心意。”
  皇后抬眸,也笑了笑,“容贵妃有心了。”
  “御医建议各宫娘娘稍后再探望,有益龙体康复。你若有心,先在宫里为皇帝多抄几卷经书,聊表心意未尝不可。”
  这是要禁足她?容贵妃冷笑,款款施礼,“是,谨遵皇后教诲。”
  说罢,也不等皇后开口,兀自昂首挺胸,大摇大摆离开了咸凤宫。
  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翼王还未继承大统,容贵妃已是这般嘴脸,将来还得了。
  皇后的心腹无声地扶住主子手臂,沉吟片刻,低语道:“您受委屈了。不如趁早……”
  “本宫没有儿子。也没有幼年皇子抚育。”
  收拾容贵妃太简单了,可那又如何呢?总不能把自己的下半生搭上吧。
  心腹长叹。
  亲生儿子是下一任帝王的不二人选,换谁都会飘起来,何况容贵妃本身就不是什么沉得住气的。
  “鲁王博学多才,宅心仁厚,却英年早逝。”咀嚼“英年早逝”四个字的皇后神情冰冷,“其他皇子死的死废的废,不中用的不中用,这么看下来,唯有翼王尚能担此重任。”
  皇后闭目,没有提敏王,心腹也自觉忽略掉。
  站在高台,看他日升日落,皇后尽量把一切看淡,看超然。
  此时已是星月浸纱窗,春枝寒影斜。
  二更天的梆子声落下帷幕。
  梁元序不疾不徐迈出皇宫,穿行连接皇城与宫城的狭长甬道,甬道内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石头砌的灯台,前头又有弯腰提着灯笼的内侍引路,他越走越快。
  在仁尚门附近乘车离去。
  这个时辰,他通常不回梁府,就近歇在怀贤坊,如此省去数道宵禁盘查。
  也就不必再一遍遍停车。
  不意今夜的马车还是要停一停。
  梁元序睁开眼,窗外传来车夫的声音:“舍人,洲公子在外面。”
  这么晚专程出现在此,无需废话自然是要见他。
  梁元序下车,陆宜洲走过来,站在他对面。
  天上星月稀薄,唯有车门左右悬着的两盏羊角灯破开幽暗。
  “翼王昨日根本没狩猎,他见过我。”陆宜洲直接省略打招呼的步骤。
  梁元序点点头,“好,我会回禀皇上。”
  “回禀昏迷不醒的人?”
  “放肆。”
  “你以权谋私扣我奏疏,也没见你不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