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她忽然想起及笄那年,在祠堂看见的《女范》插图,画中女子皆低眉顺目,唯有镜中自己,眉峰微扬,眼尾含情。
  "萧卿..."她喘息着推开她,鬓边的玉簪歪在一侧,垂下的流苏扫过萧秋泛红的耳尖。镜中两人的倒影终于清晰,她眉峰上的黛色有些许晕染,却比精心描绘的远山眉更添风情。萧秋望着她,忽然低笑出声,指尖掠过她唇畔的胭脂,在镜面上点出小小的绯红。
  "往后只消看这铜镜里的山水。"
  镜中光影摇曳,萧秋的指尖划过许山晴的眉峰,
  "你是青山,我便是绕山的云;你是镜中花,我便是照花的水。"
  这时忽有春风掠过,将满架海棠吹得簌簌作响。许山晴望着镜中交叠的容颜,忽然明白所谓情动,从来不是礼教典籍里的寥寥数语,而是眼前人眼中倒映的自己,是指尖相触时的心悸,是打破所有规训后,在彼此眼中看见的真实天地。
  窗外的青烟仍在袅袅升腾,却再困不住这对镜中之人。当萧秋的唇再次落下时,许山晴听见锦缎撕裂的轻响——是她袖口被榻角勾住,却也撕开了千年相传的礼教。
  相思完满,交叠的掌隙一如翩翩飞舞的蝴蝶,在晴苍的离原翱翔,没有三从四德,没有古训家观,只有两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封建的枷锁中,野草却在疯长。
  超越束缚,寻找世俗礼仪规矩的极限。
  鸾镜现出两人,花面交相映。
  第25章
  正月十五,天边刚褪了蟹壳青,朱雀街的檐角便次第亮起千盏琉璃灯。萧秋攥着一袋碎银,指尖还留着晨露的凉,抬眼便见许山晴立在青石板巷口,裙裾被风掀起半幅,像一朵沾了朝露的栀子花。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城郊书院初见,她倚着阑干背书,竟比书中的湘夫人还要动人。
  街市于是便活了过来。糖画摊子前聚着扎羊角辫的孩童,甜香混着炒栗子的焦香漫进鼻腔。萧秋跟着许山晴走过竹骨绢灯的长廊,宫灯上绘着嫦娥奔月,走马灯里的金蟾正衔着铜钱转圈。她忽然在一个摊前驻足,指尖抚过莲花纹的木簪,眼尾扫过她时却问道:
  "去年中秋你说要送我玉簪,倒忘了吧?"
  "怎会忘?"萧秋从摊主手中接过那支玉钗。她屏住呼吸替她簪入鬓边,指腹掠过她耳后细腻的肌肤,见她耳垂倏地红透,像沾了胭脂的荔枝。摊主笑着递来铜镜,许山晴望着镜中钗影,忽然吟起了:"宝钗何日不生尘?"
  萧秋听得心头一动,方要答话,忽闻前方石桥传来喝彩——不知何时,八盏走马灯已在桥栏上流转,绘着八仙过海的灯影投在河面,随波碎成金鳞。
  行至街心,忽有个中年妇人挎着竹篮挤过来,篮中盛着五彩丝绳编的鸳鸯结。
  "两位贵人瞧瞧,这可是京城巧娘新创的'比翼结',"妇人笑出眼角的细纹,
  "绳头系着同心结,穗子坠着平安扣,最宜有情人互赠呢。"萧秋瞥见许山晴指尖轻轻摩挲篮沿,不等妇人说完便拈起一对。
  银块"当啷"掷在竹篮里,"不用找了。"
  她转身替她系在腰间,许山晴忽然凑近她耳边笑道:
  "你倒像怕我跑了似的。"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萧秋慌忙转身,却撞得腰间玉佩叮当作响。
  两人在桂花元宵摊前坐下。许山晴捧着青瓷碗,睫毛上还沾着灯影,舀起一勺时,琥珀色的桂花顺着瓷勺边缘滑落。萧秋拿出手帕,指尖触到她唇角的刹那,她忽然抬头,眼瞳里盛着满街灯火。
  "萧卿竟然这般细心,"她忽然轻笑,指尖划过她手背,"倒让我想起你替我捡回被风吹跑的风筝。"
  望着她发间晃动的银钗,萧秋忽然想起那时许山晴追着风筝跑过苇丛,比任何画卷都生动。
  戌初刻,城外的铁花开始绽放。两人挤在山坡的老槐树下,见匠人将赤铁倒入丈高的火盆,铁汁飞溅的刹那,整座夜空都亮了——金红的火星如流星雨坠落,又似千万朵牡丹在墨色里次第盛开,热辣的风卷着铁屑掠过鬓角,许山晴忽然抓住萧山的手腕,指尖沁着凉意。
  "你看!"她指着天际,铁花的倒影在她眼中碎成流金,"像不像'烛龙衔火'?"
  萧秋望着她被火光映红的侧脸,忽然想起方才在灯市,她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灯穗的模样,便脱口而出:"烛龙再亮,也不及你眼中三分。"
  萧秋从货郎手中接过两盏孔明灯。许山晴握着笔,在灯面画了只振翅的青鸟,她则在另一侧题了"岁岁年年"四个字。
  当温热的气流托起灯盏,橘红的光晕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随夜风飘向缀满星子的夜空。萧秋双手合十,闭上眼时又不禁睁开,偷看同样在许愿的许山晴。
  "你许的什么愿啊?"许山晴问道。
  "愿我们,此生逍遥,愿卿长生。"
  第26章
  楚宫宴乐的钟磬声在雕梁间碎成金箔,许山晴垂眸抚过筝弦。二十一弦上凝着经年的霜,如同她腕间那串东珠,在楚国的烛影里褪尽了珠光。
  楚王的笑声混着酒气扑来,她指尖一滑,商声突兀地刺破《韶乐》的宫调,满座宾客皆惊。
  “好个裂帛之音!”有人击节赞叹。抬眼时只见阶下立着白衣女子,广袖上绣着褪色的越地云雷纹,腰间玉玦随步履轻响。
  楚王抚掌笑道:“萧大夫从越国来,倒懂得欣赏亡国之音?”
  女子却直视许山晴,目光如越剑出鞘:“臣闻《韶乐》九成,凤凰来仪。今商声破宫,恰似凤雏折翼,岂不可惜?”
  可同样是女子,她和她却有不同的命运。
  "大王,臣闻此女弹琴,如凤之悲鸣,怕是其身世非同小可,此所谓子曰哀而不伤者也。"
  "哈哈哈哈,"楚天抚掌大笑,
  "萧大夫果然好见识,此女是齐王之王太女,到我国做质子,善作筝瑟之声,大夫以为何如?"
  "臣以为王之举嘉矣,此女亦是帝胄之身能加以保护,实在是幸事,不过,若能加以引导,其必能奏出尧舞之音。请王许之,命臣教之,且臣尝仕于越,游于韩魏,音律之事,无所不通。唯王图之。"
  楚王颔首,于是应充了这件事,请二人同住在馆驿。二人拜谢了出宫。
  "方才殿下弹的,可是《阳春》《白雪》?难怪他们不懂。不过,第三拍次节恐有纰漏,最后一声是宫声,而殿下改成了商声。"
  "敢问大夫名氏?"
  “臣姓萧,名秋,上官氏,殿下呢?"
  "许姓,名山晴,田氏。"
  二人不再多言,萧秋安顿了馆驿后又回朝复命了。许山晴身边,只有寥寥几个人。
  夜晚,萧秋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房门,看到许山晴没有睡,她只静静地坐在桌前,看那碗残羹冷炙。
  许山晴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萧秋。父王曾说,进入楚国后,便是步步危机,在保全自身性命的同时,亦要保持自己的尊贵。一步一防,就是她不同于其他质子的武器。
  可她如今落魄了,充当了宫廷的乐师,用靡靡之音装饰宫殿的每一处雕梁画栋。她想回去,她想看到她的子民们的笑,她想看到每个人对她毕恭毕敬。她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如今也只有这个小小的越国的大夫还在关心她。
  这也是萧秋第一次出现在许山晴的世界里。当夜,馆驿的木门被夜风叩响,萧秋抱着檀木食盒立在月光中,发间沾着宫墙的夜露。食盒里是清蒸鲈鱼和越地糟鸡,香气漫过冷硬的胡饼,许山晴忽然想起齐国宫中,每到春日便有渔人献新捕的鲈鱼,母后总会亲手为她剔除鱼骨。
  萧秋把食盆打开,取出了几盘精致的小菜,拿过许山晴的筷子,放在瓷碟上,笑道,
  "殿下,知道您不愿屈尊吃这冷食,特意置了几碟小菜。殿下若不嫌弃,还请赏脸尝几口吧。"
  许山晴拿起筷子,把一片鱼肉放在嘴里细细地嚼,她已经半个月没有见过荤菜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能放下她高贵的身段,像百姓一样大吃大喝,
  "殿下尽管放心吃,臣是不会说出去的,"萧秋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拿起酒杯放在手掌中转动,倒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样子,
  "王者之道,不过都是对外威严,对内显露其本色。今日朝堂之上,臣闻殿下奏商声便知殿下心怀鸿鹄,有思归之志啊。"
  "你能懂我弦外之音?!"许山晴惊讶地看着她。
  “第三拍次节用商声,”萧秋揭开食盒的动作顿了顿,“是取商属金,金为兵戈之意吧?殿下指尖在筝码上移了三分,看似无意,却让整曲多出杀伐之音。”许山晴握筷的手骤然收紧,这个来自越国的大夫,竟能从七尺丝桐中听出她藏了三年的心思。
  许山晴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拿起琴,对着月光,悠然地扬一曲琴声,如梨花泻水,如孤雁独悲。曲罢,她早已含了泪水。
  "殿下既有如此意图,臣愿尽偏薄之力,"萧秋大笑着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