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如果戎狄舞弄神乎其神的东西只是心里上施压,叠加连绵白雪覆盖的地势确实容易形成优势,难怪夏衍他们会吃亏。
  “知道装神弄鬼的技法还中招,容风,信不信竹石哥哥把你放火盆上烤,让你涨涨教训?”
  闯入帐中的人毫不避讳,环视一圈乐道:“人挺齐嘛。”
  适才正儿八经的少年噌一声蹦得老高,瘸了条腿架胳膊防御,姿势甚是滑稽,竹简之见状笑得更大声了。
  “想比划?来!竹石哥哥难得有机会打赢你,上吧。”
  趁人之危欺人太甚,竹简之脸皮城墙一样厚,正当容风打算动真格,邱茗一指不轻不重戳中少年背上的痛穴,气势汹汹的人瞬间泄了气,屁股啪一下坐回椅子。
  “他有伤,你别逗他。”
  “哎呀呀,有副史大人发话,在下都不好意思赢了。”
  说话人步履轻盈,吧唧一下绿油的竹叶插在了少年头上,像种花,而后调转矛头直指半蹲在床边的小孩。
  “这位小朋友,皮要给你搓烂了,如果闲得慌,外面几百人的碗等人刷,去不去?”
  “不去!谁想给你刷盘子!”冉芷气得挥拳头示威,“公子身上灰尘多,就是要擦干净!”
  竹简之懒得计较,熟练地牵过邱茗的手腕探了探,装宋子期的模样“捋胡子”点头。
  “不错,还能活几年。”
  “别学连尘讲话,”邱茗抽回手问,“颜纪桥那边情形如何?小可汗再打过来,我们得有准备。”
  “少操点心吧,别给宋大夫气出毛病,”竹简之抢走容风的茶杯,一杯姜茶全倒进嗓子眼,“守宜县城西,只给他一半人马能耗五天,公子哥是个将才,留在京城长膘可惜了,真想给他收编到雁军,这小子为官门道学一半,太随性情,以后当官也只会办得罪人的事。”
  不可否认,颜纪桥没夏衍狂,大体懂分寸、明事理,有时候能拉着,但年轻人一腔热血上头,仁义道德读多了一股子莽劲儿也头铁。
  “十三还睡着?”
  “嗯。”
  邱茗看了眼床上人,伤太重了,腹部刀口深可见骨,估计动了元气,需要调养几日。
  此番来北地他走得急,没带太多香料,只得点了常用的檀香木安神宁气,希望夏衍睡得舒服点。
  与他成日忧心忡忡截然相反,自从雁军少子被找到后,竹简之拎回两坛好酒,差点敲锣打鼓庆贺,似乎只要人活的,管他缺胳膊少腿。对邱茗更是喊得一次比一次亲,喝多了和人谈起入籍的事。说,反正他举目无双亲,目测也无子嗣,不如跟了夏家,世后清明寒食有一祭,岂不美哉。
  邱茗自然不会听信胡言乱语,然而这话传到宋子期那里,太医郎以为自家小师弟真要被野男人拐跑了,险些抄刀子找竹简之算账。
  两人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夏衍躺床上一动不动,平日不安分的人安静下来很是奇怪,这一日日睡着,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喂,我说,你也别干坐着,和他讲讲话,聊点他喜欢的,指不定一会就做起来了。”
  “.…..”
  “啊,忘了,副史大人惜字如金,不爱讲话,”竹简之眼珠子一转,凑人耳边小声说,“不如,弟妹你考虑来个牡丹花下?尤红殢翠醉生享贪欢,你辛苦多蹭几下,这小子肯定有反应。”
  说着并拢手指打了个起立的手势。
  什么乱七八糟的!
  邱茗耳根烫红,身子挪老远,竹简之笑得更开心了,招呼另外两人道。
  “走啦小兔崽子们!别打扰你们主子休息。”
  容风未除警惕,正琢磨着怎么用胳膊上的木板给人一大逼斗,冉芷被拦腰抱住,一双小腿蹬得飞快。
  “我不走!公子需要我!”
  “是是是,公子需要你,”竹简之插科打诨信手拈来,“需要你暂且回避一下,听话,等小常安回来,哥哥带你们买糖吃,宜县的糖没吃过吧,吃完包你们蛀牙。”
  闹哄哄的人离开,邱茗一人愣了片刻,竹简之的话让他心跳加速,红艳的颜色从耳朵蔓延至脖子。
  不可否认,空等一个多月,他确实想夏衍了,想拥抱,想慰藉,自然也想花前月下的缠绵,可目下战火未定,夏衍重伤在身,哪有闲情容得下他们考虑巫山之会。
  半响,回过味的人闷声趴回床头,揉搓夏衍的衣袖,脸埋入脖颈,闭上眼,将记忆里过于香艳的场景抛于脑后。
  账外风声阵阵振动烛火,账内碳炉照得昏黄温暖。
  梦很深。
  一片混沌中,邱茗站在原地出神。
  视线渐渐清晰,四周洁白,寒风刺骨,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通红僵硬、皲裂生出细纹,眼前破碎的棺椁,一条斑驳的血路延伸至脚边。
  又是乱葬岗。
  不要,这不是真的……
  干枯的手臂、带皮肉的手指、滚落的头颅,亲人的遗骨散落开来,他惊慌失措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双腿颤抖,爬起身逃离。
  断了一半的墓碑被甩在身后,可不久又出现。
  一次.
  两次。
  三次.
  任凭他怎么跑,都逃不出寂静的死地。
  黑夜深沉,他想喊人可发不出声音,扑通一下跪在雪里,寒冷渐渐爬上身,渗入骨髓。
  谁来帮我……
  夏衍……
  心头震颤,梦魇笼罩的人猛然惊醒,额头冒出冷汗,恍惚中一只手扶上脸颊,轻柔的,温暖的。
  床上人眼睛抬起一条缝,笑容里满是疲惫。
  “舍得醒了?被子不盖,床不上,再睡下去犯了病,小爷后半生怕是要守寡了。”
  第77章
  邱茗睁大了眼, 盯着人数秒,突然一把搂住脖颈,将人整个抱在身下, 埋在枕间。
  有温度的皮肤, 胸腔中的心跳,参合血腥味的霜寒。
  不是梦, 是真的。
  回来了。
  他的人间回来了。
  “月落, ”夏衍顺势揉了怀里人的头发, 鼻尖扫得发痒,缓下声,“我没事。”
  “.…..”
  他不放手。
  寒风溯雪里将一团火拥入怀中, 是无可救药,是失而复得。
  灵动的双眸浸满水光, 眉头微蹙,激动而怨恨。
  “铁打的身子, 没那么容易崩,”夏衍粗糙的手掌摸过他的脸,咧开嘴角, “你脸色怎么比我还差……”
  “连尘的药不好喝。”
  “又撒谎……”
  邱茗偏去脸被拧了回来, 四目相对,彼此的倒影清晰可见。
  “兖北气寒,你背着我吸了多少?”
  心慌盖过了胸口疼痛, 他心虚道:“没多少……”
  “邱月落,”夏衍不给他逃的机会, 眼底瞳孔颤抖,难过、欣喜与担忧交织,一时情感两人很难理清, 彷徨而错乱,“想我了?”
  刹那间心头振动,如一颗石子砸入平静的水面,原本掩盖的波涛汹涌瞬间爆发,完全躲不掉,邱茗脸颊泛红,下意识避开目光。
  “没……我。”
  “没想我还跑来兖北?皇帝那里不好打发吧,副史大人好大的胆子。”
  床上人搂住不让走,熟悉的气味扑打脸颊,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夏衍记得多少,在雪下还是在荒草中,热气铺开,鼻尖相抵,暧昧的气氛不可抑制。
  他想啊。
  想得夜不能寐,担心得惶惶不可终日。
  如今见到这活生生的人抚着他的脸,感受到掌心的炙热,才有些许喘息。
  不等邱茗说话,那人轻柔抚摸他的后颈,一遍顺过一遍,几日来冰冷的双手在人安抚下逐渐回温。
  “兖州很冷吧……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气息牵引,望着对方干涩的唇瓣,他鬼使神差地靠近,风吹过,烛火震颤,稀疏的影子贴作一团。
  突然,哗啦一声帐帘掀开,闯入屋的小孩爆出尖叫。
  “公子!您可醒了!!”
  一室旖旎猝然打断,邱茗浑身一颤,没趴稳,当一声磕夏衍硬邦邦的额头上,被砸人两眼冒金星,怕他摔地上用力抱住,好巧不巧按到颈窝里,姿势别提有多滑稽。
  冉芷进屋跑了两步定住,宋子期带常安紧随其后,被眼前一幕惊到,一把捂住两小孩的眼睛,竹简之抬帘一声口哨吹响。
  “十三,体力不错啊,”竹简之看热闹不嫌事大,“刚醒就抱着人不放,副史大人日后可得警醒点了。”
  宋子期冷脸,“邱月落,你还没好全,别不自量力。”
  “宋大夫,咱就开个玩笑,少公子体力不仅副史大人说的算,还得您说的算。”竹简之打起圆场,听上去更加不伦不类。
  “行了,多睡了一阵,让诸位挂心了。”
  见一众人起哄够了,夏衍无奈摆手制止,嗓音有些沙哑,再不喊停,身上人脸要烧烫了。
  经过宋大夫诊脉检查,除皮外伤暂无大碍,听闻此言,冉芷大大松了口气,看着夏衍腰侧的口子心疼不已,虽然想留下,可被常安拉走,说要师父去给夏衍制敷伤口的药,让他帮点忙,小孩才不情愿地随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