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出城。”
  邱茗的脸阴云密布、冷若冰霜,似乎有大事要发生。
  “您不能出城!”侍从赶忙阻拦,“夏将军特地交代过,让我们势必保护您的安全,燕山那边战事未告一段落,您现在出去太危险!”
  “我有事必须告诉他们,”邱茗握紧剑柄,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事不宜迟,城内无太多能调用的军队,现在去,还来得及。”
  侍从一头雾水,听不懂他讲什么,几个逃兵犯得着副史大人如此紧张。
  邱茗心跳加速,胸口开始发痛。
  近两月来,皇帝回祖籍祈福时戎狄意外入侵,稍占优势后夏衍遭算计被困,兖北是戎狄与大宋争抢的重要州县,大宋开国以来局势难以琢磨,很多事发生太过巧合。
  但是,如果这些巧合不是巧合呢?
  趁皇帝离京行动、半路袭击羽林军,既往种种,邱茗当了那么多年内卫,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格外警觉。
  朝中,可能有戎狄的内奸。
  听说小师弟又不消停,宋子期四仰八叉扒门框上阻止,外头天色灰沉、空气冰冷,眼见要下雪了,这节骨眼上哪能允许人跑城外?谁借他的胆!
  奈何事关朝内,他有一万条理由也拦不住,虽然邱茗没说具体担心的什么,但若不是万分紧急,肯定不会冒然打搅前方战场。
  思来想去,鼻子一横、脚一跺,勒令对方把自己捎上。
  冬季的兖州北一片荒芜,一眼望到天边苍茫,不远处的燕山低音回荡,号角声悠扬,一声又一声,如罄钟敲击心房。
  邱茗裹了黑色大氅,望向燕山脚,下意识攥紧袖下的手指。
  奔波半个时辰,两人随意找了处荒废的土屋歇息,石砖经风吹日晒一碰就碎,破烂的高墙坍塌了一半,只残了半边,这里应该是前朝宜县旧址,多少算个避风之处。
  曾经九州疆土比现在大,后来西番、北狄蚕食边土,兖州和定州的城池才不得不向南迁。
  骏马垂头喘粗气,一旁宋子期皱眉头搭他的脉。
  “朝中人立场向来不定,你担心我能理解,但为什么不能等他们回来再说?”摸了会,脉象勉强见稳,心里紧绷的弦也稍稍松了下来,对人道,“再不济派个人替你来不好吗?什么事非得亲力亲为,不怕累死自己?”
  “目前只是推测,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虽然几个逃兵说明不了什么,但如果耽搁,后果可能很严重。”
  “戎狄的内应?我们在宫中有些年头了吧,除了俊阳侯,没听说过哪个人敢明目张胆联络外敌。”
  “我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不过……”邱茗抽回手腕,小心翼翼看着对方,直到宋子期点头才无奈笑说,“有备无患。”
  实际上邱茗真正担心的不是朝中盘踞的奸细,虽然那三人说不清楚自己怎么逃出来的,不过根据边境地势、驻军习惯,这帮人明显抵达兖州内部,并且未引起宋军察觉。
  如果真如他推测的那样,很可能一支宋人组成戎狄的军队早已悄无声息渗入他们后方,不仅宜县四面楚歌,在一瞬攻势下化为乌有,更有可能进攻城池要塞,北地三州危在旦夕。
  这等情报不能坐视不理。
  按计划,夏衍的军队驻扎在三十里开外,一个时辰便能与之会和,就算夏衍、竹简之等人不在营帐中,颜纪桥作为重要参军,一定能和他一起想办法。
  正当邱茗细想应对策略时,宋子期拍了他的肩膀,“走吧,知道你顾虑多,算了,你总有你的道理,战场上的事我不插手,不过等到了营帐,不许做多余的事。”
  “你们那么多人看着我,不会的。”
  大漠风大,钻入衣领,邱茗拢紧毛绒的氅衣。
  天际红霞灼烧,将朦胧雾气吞没,暗夜星辰墨汁般侵染大地。
  时辰不早了,天黑前,应该能找到夏衍他们。
  忽然,风里的味道变了,干涩的沙尘中多了铁锈的味道,邱茗鼻子很灵,顿时紧张起来,那头宋子期一只脚刚踏出土屋,飞快上前一把揪住衣领将人拉回。
  宋子期没站稳,一屁股磕坐下,痛感席卷尾椎,他莫名其妙,正准备问怎么回事时。
  耳边嗖得一下,尖锐、呼啸的风声划破空气,一支剪直挺挺插在地上
  “怎么回事!”
  “走……”
  邱茗面颊紧绷,没有一丝表情。
  “快走!”
  不由分说猛地提起人衣领翻过残垣,他们歇息的地方不大,出了土屋所有一切展露无遗。
  宋子期瞠目结舌,他见过突袭,可没见过此等阵仗。
  兽皮斜挂胸前,一排排盾甲闪耀,戎狄骑兵将一方破败的城池团团围住,为首的,邱茗见过。
  远远瞥见的残影,如此近的距离清晰的不像话,燕山脚下利用黑火引爆雪崩,害夏衍差点死在雪下。
  那人魅眼冷笑,搓动指尖,百无聊赖地盯着他们。
  后方层层重兵武装的兵卒高举火把,半黑的天空亮得刺眼,弓箭手拉开长弓、架起箭,蓄势待发。荒地上的两人如被猎人围攻的野兔,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兖州地界怎会有戎狄的人!”宋子期大声问。
  “.…..”
  邱茗没法回答,他的担忧是真的。
  敌军已占领后方,想切断夏衍等人的退路,对大宋北部疆土图谋不轨……
  “邱月落!”
  来不及解释,他闷声把人带到一小处掩体后,面前是残败的城门摇摇欲坠,身后是步步紧逼的骑兵。
  大军死一般沉寂,王泯高坐马头,像等猎物挣扎而死的旁观者,没有当即下令将二人乱箭射死。
  “你说句话啊!他们怎么会发现我们!”
  “连尘。”
  邱茗声音低得出奇,“恐怕,这帮人早在半路埋伏了。”
  “什么?”宋子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被埋伏?就为了等他两入圈套?
  为什么!
  “对不起,把你卷进来了。”
  “什么时候了还道歉!”宋子期撒开人的手怒吼,“你有办法吧!邱月落,你不是一向都留后手吗?”
  晃了的人没反应,宋子期刹那间心脏骤停。
  没有办法。
  他们没法冲出敌阵,与几十人相抗衡,邱茗大病初愈,无暇保全宋子期的安全。
  “邱月落……你真的,没有办法?”
  宋子期颤抖地握了对方的手,凉得吓人。
  他们要死在荒无人烟的大漠里?
  死在异族人的手里?
  “连尘。”邱茗稳住面前人的双臂,惊魂未定的宋大夫才定了神。
  半低头的人难得流露出疲惫,目光淡然,薄唇微扬,如清风过境吹走北境的冰寒,看不清是自知生死已定的无奈,还是大难临头的释然。
  “你救我那么多次,我是不是,从来没谢过你……”
  宋子期一愣,张了张口,“谢什么?你身子落旧疾师父早交代过,瞎谈什么谢?邱月落,你又把自己当外人?快想办法出去吧!再耗下去咱们都得交代在这鬼地方!”
  “谢谢。”
  嘈杂的言语中,轻轻两字,像寺院撞钟声轰然落地。
  无论他多爱撒谎,多爱掩饰自己的情绪,此时此刻,硝烟弥漫下,都是真心的。
  谢谢你照看我的身体,谢谢你为我制药,每一次,我都记得。
  为医者悬壶济世,对我这个狼心狗肺的师弟嘱咐抱怨。
  没有比你更好的师兄。
  他有太多话想说,然而没时间了。
  “谢谢你救我,没有你,宫墙之内,我早死几百回了……”
  “说这些做什么?”
  宋子期惊讶,眼前人眉眼间收起一如既往的凌厉,柔和得如月下流光,深潭清水,闪烁在暮色下,照映雪一般的面庞,鲜艳如血。
  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那双手握紧他的手臂,力度加大,邱茗平静的表情逐渐激动。
  “连尘,听我说,你爹没有不要你,你爹很在乎你,那年,他只是想带你娘回家,可惜来不及了。”
  “什么?”
  比起震惊,宋子期不敢相信自己在生死关头会听见父亲的当年事,脑中飞速思索,瞪大了眼。
  “薛芒?他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邱茗笑了笑,如释重负道,“如果他没认错人,你和你父亲生得有几分相似,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你查到了什么?我爹为什么没回兖州?人人传他背叛大宋,十一年清明寒食,我从未祭过他!邱月落!你告诉我!”
  从错愕中回过神的人反手抓住对方拼命摇晃,想知道多一点,再多一点。
  然而邱茗明显不打算回答,他站起身,牵着六神无主的宋子期走到城门前。
  “他没有背叛大宋……”
  说话人含下双眸,一手揪起衣领,另一只手缓缓抽出剑撇在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