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嘘!别吵。”
  寸瑶一手拽紧林烟湄的大臂,一手捂着她的嘴,扯着人疾速穿行于一片高宅大院遍布的街巷,又直直往东,穿过护城河,来到一方明显荒僻好些的里坊:
  “就要到了。”
  被考试折腾数日,林烟湄本就身心俱疲,急吼吼小跑一路后腿软心慌,身形已然踉跄,开口时虽心在叫板,语调却更似求饶:
  “撒开我…阿姊等急了会担心,你别捣乱。”
  话音方落,寸瑶倏尔松开手,望着面前荒草飘摇的数丈高墙,怅然叹了口气:“就是这了。”
  始料未及的收手和止步,害林烟湄被惯性牵出个趔趄。她遏住冲力站定时,手恰扶上身前的一面墙。月色洒落其间精妙的雕花,流光乘风,映照得草间花影舞动。
  好美的墙。
  好生奢靡的一户人家。
  林烟湄下意识闪过这样的念头,可站稳后再瞧,门前石狮子碎为石块,藏着一窝流浪小猫;目之所及,一人高的荒草丛生,连房顶都没放过,陈年蛛网铺天盖地,风穿隙墙,萧索苍凉…
  “这是哪?大晚上的,何故带我来这?”
  看久了,她身上汗毛不受控地竖起,下意识往寸瑶身侧靠近了些。
  整条街上除月光外无一烛火,人烟不存。寸瑶再令她反感,也是仅存的人气儿了。
  “你家。”
  寸瑶抬手揽住她瑟瑟发抖的肩头,摘下帷帽,眸光从北往南环顾半圈:
  “北面是你祖母的华王府,南面是你阿公的静安侯府。这两处宅院荒了三十余年,也该有后人来看看了。”
  林烟湄微张了张嘴,又定睛丈量了数遍身侧的府邸。
  东西向足有寻常巷子的两倍,南北向…她望不到头。浓郁夜色里,她仔细观瞧这片暗无点火的静谧废宅,只觉阴森森的,浑身难受。
  “上一次我来这,便是在此处。”
  寸瑶见她呆愣愣的,当她无动于衷,便牵起她的手,引她站在了南宅的北大门外:
  “我至今忘不掉,当时我刚迈上第三道台阶,官兵便把她丢*出门来,骨碌碌滚过我的脚边…”
  “…她…”
  人声突然被一阵哽咽淹没,良久:
  “她…她脖子上的…白…白绫,被风一吹,就…就缠在我脚腕上!”
  林烟湄讶异抬眸,看向寸瑶,果不其然,这人双目猩红,怪不得后来的哭腔里,她听出了浓烈的恼恨:
  “她,是谁?”
  寸瑶拿袖子捂着脸,试图平复心绪:“我的未婚妻。”
  “?”
  林烟湄脑子发蒙,维持着惘然凝望的姿态。
  “忘了告诉你,她是雁柔的小姑,”寸瑶:“我比你娘辈分大,这些年相伴只为掩人耳目,方便照顾她。”
  林烟湄收回视线,垂眸“嗯”了声。
  她在脑中构想过寸瑶口中的画面后,自问不该再多言什么,恐刺激眼前人的心神。
  “当年,两府亲眷的下场,比她还…还凄楚的,两只手数不尽。”
  寸瑶的视线无意间点落第三道台阶:“那天我的头磕在那儿,磕出一片红,愣是求不来带走她的恩旨。后来,我追着板车,直追到郊外乱葬岗,看他们一把火,焚尽了我所有的念想…”
  “别说了师傅。”
  林烟湄听不下去了,晚风穿骨的冷,她捏着锦袍的领口,又把衣襟裹紧了些。
  “当晚下了好大的雪…”
  寸瑶没听见似的,眼神直勾勾回转,盯住了林烟湄发间插着的老旧银簪:
  “雪盖灭了火,我扑过去找啊找,半人高的青灰烫的烫,冰的冰,只有这枚簪子温温的,像我刚送她时的触感。”
  说到这,寸瑶忽而抬手抽走了小簪。
  “啊…”
  把林烟湄吓了个激灵。
  此时此刻,她弄清了小簪的来处,顿觉心头五味杂陈,迫使她回想起萧岭那晚,江晚璃不过随口好奇拿着小簪闲聊几句,慧娘就没来由的不高兴了。
  “吓到你了?”
  寸瑶把簪子握在手里,垂眸打量起林烟湄白了好些的脸色:“你抵触这些,不想听对吗?”
  林烟湄偏头避开她的审视,讷讷没接话。
  她看不透自己的心思。
  听寸瑶提旧事的惨烈,她本能的感到压抑难受…可那些事…她亦本能的抗拒把寸瑶口中的故人与身世联想到一处,她怕被仇恨吞噬,怕承受不起那么多血债。
  “我…不过是触景生情,可能说多了。”寸瑶阖眸叹了口气:
  “但我希望你明白,你娘心里的苦怨,比我只多不少。她终究是你母亲,你纵是不肯怜惜体谅她…但可否懂事些,别戳她的心窝气她,行吗?”
  “我…”
  林烟湄满目惶然:“我已答应了她的一切要求,你明知那些要求有多疯癫!她可以生而不养,认而不亲,可我很想要个娘啊,我还不够顺从吗?哪里气她了?”
  “没有吗?”
  寸瑶眉目倏凛,自袖间甩出张字条丢在她眼前:“那这是怎么回事?你解释给我听!”
  林烟湄扫见上面熟悉的笔体,惊骇睁大了眼,一把夺过字条瞧了好几遍:
  “这…这哪来的?我没写过。”
  “你、没、写、过?”
  闻言,寸瑶觑眸,猝不及防地端起林烟湄的下巴,迫两人的目光相撞:
  “所以字条上的内容是真的?你的第一反应不是否认这个荒谬的事实,说,怎么回事?”
  “我…不是,我…”
  林烟湄慌了,一双手反复揪捏衣摆。
  方才,她看到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笔体,满心都是疑惑,紧张之下全然忘了遮掩真相才是更要紧的事。
  “跟我撒谎就免了。”
  寸瑶一眼洞穿她的局促,收回手背去身后:
  “耗着吧,雁柔为此癫狂到失去意识,命悬一线。你要是狠心看着她归西,你就一直瞒着。”
  “命悬一线?她怎么了?”这下,轮到林烟湄无措追问了:“我走时,她不是大有起色,能认人了吗?”
  寸瑶不理她。
  林烟湄心乱如麻,硬着头皮跟人僵持了会,眼瞅着月亮越爬越高,她急得不行:
  “我真没写过…至于小姨…我觉得她怪怪的,你们还是别见了。你诓她字条是假的,她信你。”
  “会给我支招了?”寸瑶哭笑不得:“我但凡还有手段,至于火急火燎冒险潜入京来见你?自称‘江翩然’的人在哪?真伪难辨,我要见她。”
  “假不了。”
  林烟湄摇头时,手无意间攀上后肩:“桃心痣一模一样长在肉里的,她身边有个毁容的剑客,叫林欣,还救过我。你走吧…字条的事,我会设法查,你回去照顾我娘,求你。”
  此言一出,寸瑶怔忡当场。
  林欣…也活着?!
  由不得她不信了。
  林烟湄顾不得她,转身便走。
  见过怜虹的人不多,能模仿她字迹的,除了寸瑶…
  阿姊么?
  她心里咯噔一声,赶紧深呼吸压下了这无端的揣测,她不想面对…
  “回来!”
  错愕失魂的寸瑶醒过神儿时,同样魂不守舍的林烟湄没走出多远,她轻而易举就追上了:
  “告诉我她们在哪,故人离散,有必要一见。雁柔怕刺激,我可以瞒她,但我是清醒的,你成全我。”
  “见到她们,你再逼她们一起…”林烟湄咬牙问:“造反吗?”
  “呵…”寸瑶猝然失笑,笑得苦不堪言:
  “我从未想反,那是雁柔的激进之念。她固执,我就陪她演,年复一年,没成想手头竟攒下千余人…我的念想都在学生身上,盼教出个官来翻案昭雪,哪怕是奢望,也足够麻痹残年…”
  “…”
  这番回应声音轻飘飘的,听到林烟湄耳朵里,却犹如惊雷一般,轰得她头皮麻木:“当真?”
  寸瑶侧目,遥望向正北的金銮高阁:“我终究…是无力背叛初衷。她宁舍身白绫下,也未纠集部众一搏,大抵也是如此想的。她若肯等我,不会希望看到我染着漫身鲜血赴黄泉。”
  林烟湄循着她的视线瞧去,巍峨城楼上亮着暖洋洋的宫灯。
  如此也对。
  这些话才像她认识的寸瑶坦荡的倾诉,才符合一代状元、世家贵女的追求。
  “她在青城山安清观修道。”林烟湄释然道:“会试,我尽力了。若你的道是真的,我愿意一试。现在,让我回家陪阿姊罢,我心很乱,需要安慰。”
  “蜀地?”寸瑶却是一惊:“那儿在闹邪教,频有女子失踪。另有一股自称‘磐宫’的江湖势力联合滇南部族作乱多时,强纳青壮年入盟,占据数城了,局势很乱。”
  “什么?!”林烟湄反问:“你怎么知道?”
  “梆梆!”
  更声又起。
  “少问。此事容后再议,天色已晚,你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