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赵阔只好再给她倒。
  如此三番,穆宜华终于消停,她摸了摸脖子上的汗水,无力地叹了口气:“姐姐帮我更衣。”
  此言犹如一把火炬将赵阔从脚烧到头,他如临大敌,连忙放下碗盏落荒而逃。穆宜华脑子昏昏沉沉,只见一团黑影飞出屋外,一溜烟儿地跑没了影。
  此后穆宜华与母亲说起此事,说家中侍女极为奇怪,让他们更衣就好似是什么天大的难事。母亲也下去询问,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每一个贴身侍女当时都有事在身,煎药的煎药,准备膳食的准备膳食,一个个都何其无辜。还是长大以后赵阔坦白从宽,才让穆宜华知晓了事情始末,羞得她三日没敢见他。
  那事过后,赵阔求了出宫读书,只要身边的人都跟随,皇帝也懒得管他,便一概应允。
  穆夫人得知此事,特地收拾出来一间宽敞明亮的书房,在园中又栽了几棵香樟树,摆了些花团锦簇。
  赵阔第一日去穆府上课并不想太过兴师动众,他怕老师会在门口带领一众奴仆行礼,便又走了后门,连招呼也没打。
  齐千抱着他的书在跟在赵阔身后飞快地走着,一个不小心撞上了他的背。齐千侧过头连忙询问:“怎么了怎么了?三大王。”
  赵阔定定地站着,看着远处花园里想要拼命爬上高脚椅的穆宜华。她双手撑着椅子,奋力一跳,一条小腿攀上,另一只脚却怎么也够不上。赵阔连忙跑过去推了她一把,让她顺利爬上了椅子。
  穆宜华两脚晃悠着,歪头看着赵阔,咧嘴突然甜甜一笑,奶声奶气道:“谢谢哥哥。”
  赵阔猝不及防红了脸,他一甩袖,撅着嘴,一脸嫌弃:“哼,可不是要帮你。爬个椅子都不会,笨死了。”
  穆宜华却不觉得是在骂她,仍旧笑着,她缓缓俯下身去,在赵阔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赵阔脑内瞬间一片空白,他吓得赶紧擦脸,想跑,腿却一软“啪”地跌坐在地上,吓得齐千扔了书就跑过来扶他。
  赵阔震惊地语不成句,食指颤抖着指着穆宜华:“你你你——你一个小娘子成何体统!”
  穆宜华却是被他摔倒的样子逗得肚子疼。
  “阿兆!”穆夫人挺着肚子来找她,却瞧见刚被扶起来的赵阔,连忙跑过去拉着穆宜华行礼,“阿兆,这位是三大王,快行礼!”
  穆宜华有些不明白,但她素来听母亲的话,便欠了欠身子,甜甜地喊:“给三大王请安!”
  赵阔被穆宜华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胡乱敷衍:“起来吧起来吧。”
  柳月鸣也实在不知赵阔为何会出现在后院,自家老爷还等在门口迎接,这人竟直接出现在自家府邸里了。她赶忙遣人喊来了穆同知,赵阔被下人们簇拥着离开时,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眼穆宜华。
  满园秋色,她小小的一个人穿着绒衣,站在金黄的梧桐树下,眯起月牙似的眼睛正冲他天真无邪地笑着。
  穆宜华六岁开蒙,彼时的她每日坐在赵阔的身侧写写画画,时不时还戳一下赵阔,拿着“一二三四五”不厌其烦地去问他这是什么字。
  赵阔实在受不了,又不好意思对着老师家的小姑娘发脾气,便将她的字帖藏了起来,让她一早上都在找东西没空来烦他。穆同知见女儿早上迟到,便询问她去做什么了。穆宜华委委屈屈,泫然欲泣:“爹爹,阿兆不乖,把字帖弄丢了……”
  穆同知心疼坏了,抱着她哄:“阿兆乖,不哭,爹爹明天给你去买新的好不好?今早先用三大王的字帖看看如何?”
  穆宜华怯怯地望了赵阔一眼,水灵灵的大眼睛泛着微红。
  赵阔心中顿生愧疚与怜悯,无奈地点点头,好似勉为其难:“好吧。”
  穆宜华爬上椅子,乖巧地双臂叠在一起,等着赵阔把字帖拿出来。赵阔看她这样,竟然又生出了作弄她的心思,他故意挑了颜真卿的石碑帖递过去说道:“只有这个了。”
  穆宜华为难地拿过来,用食指一个个点过去小声地读,认字水平可谓是惨不忍睹。
  “帰辟木后什么而日……”
  赵阔扶额:“是‘掃辟木石書而習’,这统共也就七个字……”
  穆宜华努努嘴,不反驳也不闹脾气,顺从地接受赵阔对她的指摘。
  赵阔见她这副模样,忍了一会儿实在是忍不住了,趁着写策论的时间,又找出几张简单的字帖递给她,脸撇到一边:“刚刚随便找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你看这个吧。你这么笨,只能看懂这个了。”
  穆宜华耸了耸鼻子,将字帖接过来,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你才笨……”
  “你说什么?”赵阔难以置信。
  “我说你才笨!”穆宜华难得的硬气。
  “你——你——”赵阔气急败坏,拖着椅子远离她,鼻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穆宜华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椅子拉到一边儿,开始生闷气。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可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日赵阔从宫中给她带了珍奇的小玩意儿,立马又“哥哥哥哥”地叫不停。
  赵阔虽送过她许多东西,但是正儿八经地第一份礼物,应当是穆宜华初学画时,他特地命人从徽州带来的一套紫檀花卉刻纹狼毫笔,深沉温润的笔身,细腻柔软的笔触,简直让穆宜华爱不释手。
  官家喜爱书画,常常派人去民间搜集墨宝,世家大族官宦名流也乐于迎合官家,教手底下的子孙们学点本领,指不定哪一日便入了官家的眼,平步青云。
  可学的人多,出人头地的却少。
  柳月鸣本也只是想让穆宜华挑一样自己喜爱的,见她平日里就爱拿着笔涂涂画画,便替她请了老师来教,勾线分染统染罩染,观物赏景体心落笔。穆宜华六岁始学画,从一只小手只能握住一支细笔到一手横架握笔三支,三年,她终于丢下笔闹脾气不想学了。
  “阿兆,你已经学了三年了,先生也说你天赋奇高,若是放弃不异于成功在望却半路折返。阿娘不许你这么做。”
  “我不。”穆宜华委屈,“太苦了,阿娘。”
  柳月鸣疼惜孩子,不舍得打她,苦口婆心:“万事开头难,何况你已经入门,若是今日放弃,你日后必定后悔!”
  柳月鸣舍不得她三年的功底就此作废,硬是逼着她继续学继续练,不仅如此,因官家自创的瘦金体于工笔画勾线大有裨益,在习画的基础上,柳月鸣还额外给穆宜华加了习字。
  九岁的穆宜华身形渐长,对外界亦不再谨小慎微,她恨不得天天往外跑,只因母亲看管严格,鲜少有偷溜成功的时候。
  是以,她最盼望的便是赵阔。
  他总会给她带许许多多这府外的,她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泥面人儿、草缚戏龙、罗刹面具、弹弓球丈。有时课业完成尚早,赵阔也不着急回去,会带上齐千等一众小厮们陪着穆宜华玩关扑□□、捶丸斗草,还教她傀儡唱戏,脚踩高跷。
  只要不读书,她就是开心。
  柳月鸣很着急,但又碍于身份无法阻止赵阔,可赵阔好似是看出了她的忧虑,某一日说是要带着穆宜华出门,汴京城东有家画馆比技,想带她去看看。
  柳月鸣察觉出什么,便叫了许多侍从一并跟上。赵阔也给穆宜华报了名,可那时的穆宜华技艺不精,待到他人已经绘画完成,穆宜华这厢才染了两遍色。
  化作一亮相,众人品鉴,高下立现。
  穆宜华也是一眼看出自己技不如人,有些垂头丧气。
  穆宜华输了比赛,心情不佳,可在场之人见她一个小娃娃来比赛,都没有当真,纷纷夸她:“这小姑娘如此年幼便有如此技艺,长大后定是名震京城的画师啊。”
  “说不定日后她画的画,还能入官家的眼呢。”
  彼时的穆宜华听着旁人夸奖,沉默无言。
  赵阔笑着将夺魁之人的画送给她,穆宜华十分惊讶:“三哥,你什么时候买下来的?”
  赵阔不回答她,只是问道:“你当真不想学画了?你也听到了,若是你再学下去,定不比他们差,没准还强于他们。若是放弃了,那你此生就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穆宜华闻言愣了许久,第二日便拿出被她藏在床底下的那套狼毫笔发奋图强,直至十一岁那年官家生辰天宁节,穆同知带着贺礼与穆宜华的群鹤呈祥图一并进献,画卷展开,一鸣惊人。
  第8章
  是年,穆宜华被准入宫学画。皇后召见了她,上下将她打量一番,和煦地笑道:“原来你就是穆宜华呀,常听三郎提起你,今日可算是得见真颜了。”
  穆宜华盈盈笑着,落落大方地行了礼回话:“宜华技艺浅拙,却承蒙圣恩得入宫学画,实在是受之有愧,日后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望。”
  赵阔听见这话,有些不乐意,也顾不得众人在场,直接反驳:“胡说,你就是最好的。你年纪还小呢,等你长大了,指不定比那群老头厉害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