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穆宜华冷笑:“我自是知道嬷嬷也敢的,那我就在穆府恭候您了。到时候最好闹得动静大一点,让整个汴京都知道,知道你们南阳侯府在参知政事离京赴金和谈之事,是怎么样欺负他的儿女,怎么样围堵他的府邸的。嬷嬷,您说好不好?”
  穆宜华在人前素来是礼让三分,恭顺谦虚,温柔端庄的。老嬷嬷在此初见她时,也没把此等不经人事、刻板守矩的大家闺秀放在眼里,不过就是说几句客套话就能把人哄过去,可看见穆宜华再次对她出手时,她便觉得自己错了——这女子,简直就是一把藏锋的刀。平日入鞘收敛,用时锋芒毕露,谁都抵挡不了。
  她仍旧倔强着,笑道:“穆娘子您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但她呢……”她眼神瞥了瞥虞倩倩,“人家父母说了,嫁进了我们侯府,一辈子就都是我们侯府的人。父母都不管,您倒是管得多,没准人家父母根本不领您的情还嫌您多事儿呢。再说了,我们四公子是断不会跟虞娘子和离的,虞娘子也忍受不了被休吧?虞娘子能躲一时,还能躲一世吗?”
  穆宜华只觉心中怒火已烧到了喉咙,这待大骂,却听后头传来一声喑哑却暴怒的“滚”。
  穆宜华震惊回头,只见虞倩倩费力地支撑着身子,发丝凌乱垂落,一双眼睛浑浊血红,发白的嘴唇翕动。她拼命地又从喉咙里挤出那个字:“滚!”
  “我叫你滚!滚!你听见了没有!滚!”虞倩倩像是疯了一般,凭空抓着什么东西往周家人身上砸,撕心裂肺地嘶喊着。
  穆宜华见状,连忙跑过去抱住她安慰:“倩倩……倩倩……没事了,别这样,我在这里,没事了,你别害怕……”
  “滚——我不要看见他们,我不要看见他们——我谁都不要,我谁都不要,阿兆,你让他们走——”虞倩倩紧紧地抓着穆宜华的手臂,眼泪汗水发丝纠缠在一起,糊在她苍白的脸上。
  穆宜华怒目圆瞪,像是又要打过来一般,老嬷嬷立即让人扶起她离开,临走前却又回头说道:“今日不成,我们过几日总还会再来。侯爵夫人交待的事情,我们是一定要做到的。”
  “滚!”这下连穆宜华都忍不住了,一直守在屋外的锦桃春儿也看不下去,拉着她们的衣袖就往院外扯。
  “你们凭什么拉扯我们!”
  “滚!”春儿也不管了,对着人就啐了一口。
  周家的人稀稀拉拉地被打下山去,院子瞬间安静,也静得有些吓人。
  虞倩倩双目失神,顿了半晌,突然身子向前一倾,“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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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宜华时常来看她,家中琐事她尽数交给张嬷嬷,连日来奔波只为了虞倩倩。只这一日带着药来到清净观时,老远便听见了屋里的响声。
  鸟鸣中断断续续传来几句话——
  “……你不要闹脾气,我这个做婆婆的都来了,你还图什么?哪家儿媳像你这般?”
  “四郎就是爱玩儿的,左右家里有闲钱,你还不让他出去会友喝酒了?”
  “你就是闷,又闷又犟,当初替四郎求亲的时候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只道你是个温顺听话的孩子……”
  “家里人都等着你呢,你骗着娘家婆家躲到这儿来……所幸你父母还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他们的面子如何挂得住?”
  “那穆宜华不是个好的,你都出嫁了她还挑唆着你和婆家断绝关系……”
  “……行了,吵嚷什么,不过多说了她一句。今天你不想走也罢,但是我要告诉你,我既然来了,你这人我是一定要带回去,不过早晚的事。只是如今我们还能好言好语留给你体面,你若再犟,那便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了。”
  屋中良久无言,房门忽然被打开,穆宜华拉着春儿连忙躲进草丛的阴影里,眼看着侯爵夫人领着一众奴仆消失在院子的拐角,连忙小跑着走进屋子。
  锦桃强撑着脸色将虞倩倩扶回床榻,虞倩倩整个人无力地趴在床榻上,仿佛被抽干了精气,双目空洞无神,只在瞧见穆宜华的时候转动了一下眼珠。
  穆宜华连忙上前将她扶起,让春儿下去煎药服侍她喝完才算完。
  三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虞倩倩一点点恢复神气,可那也就只是一点点。
  她看着穆宜华,气若游丝:“阿兆……你都听见了,是吗?”
  穆宜华垂首敛眸,不敢看她。
  虞倩倩轻笑:“侯爵夫人岂是你能拦得住了……你,你不必自责,你能来看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穆宜华握着她的手贴在脸颊上,心中又气又心酸,眼泪怎么也流不完:“倩倩……”
  “别这样……”虞倩倩吃力地回握她,“阿兆,别这样……”
  春儿锦桃偷偷抹着泪走出屋子,只留下她们二人。
  “近几日,我总是会梦见还没出嫁时的日子。那时候,多快活啊……我们三个趁着春光尚好,在园子里一同赏花作词,博.彩蹴鞠,读书刺绣……空了,还能去樊楼吃酒、尝新菜。我记得,七夕的时候……我、我与阿南还一同在你家拜月,我记得我那个时候许愿……许愿希望织女娘娘能赐我一段好姻缘……
  “阿南聪慧矫健,游戏总是赢,时常会给我们赢来簪子首饰。我们就随便分着玩儿……你善画善作词,就给我们画小像,还有题字……”虞倩倩神思遨游,目光虚晃,好似眼前重现曾经光景。
  “我还记得……那日我被陆昭瓷为难,你挺身而出,以理服人,把陆昭瓷辩驳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当时就觉得,这娘子好厉害啊,我若是能像她这般厉害就好了……没想到啊,阿兆真是没想到啊……”虞倩倩看着穆宜华眼泪自眼角滑落,“我们竟成了这么好的朋友了。”
  穆宜华看着她,泣不成声。
  “我好怀念我们以前的日子……和你们待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我,我怕是再也尝不到这样的滋味了,你们两个要好好的,我、我会永远记着你们的……”
  穆宜华摇着头,哭着求她:“你别说这种话,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你知道吗,阿南有孩子了,你要好好的,等她的孩子生下来了,我们还要去彭州看她呢,你不想去吗?我们还要做干娘的呢,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孩子……”虞倩倩笑着哭了,“孩子……好啊,阿南都做母亲了……”
  她良久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天顶落泪,半晌才张嘴,像是呓语又像是恨悔:“若是没有嫁给周秉天,我是不是……是不是也该做母亲了?若我,若我嫁得是他……是他呢?”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听得穆宜华心脏仿佛被刮去了一层。
  虞倩倩的泪已流干,干涩的嘴唇张了张,好一会儿才发出喑哑的声音:“绿竹猗猗,瞻彼淇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切如磋……”
  穆宜华念道:“倩倩,别想他了,别想他了……”
  虞倩倩引颈长啸:“恨啊……我恨啊……若是周家晚一步,若是我娘早一步,本不会如此啊……如今我的苦痛,他怕是半分都不曾知晓,也再无机会知晓了……”
  穆宜华伏在她的床边,双眼红肿,唇舌也已经哭得发麻,没有了知觉。
  她还想说什么,可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能帮倩倩挡住无力的老奴,能帮倩倩反驳蛮横的陆昭瓷,能帮倩倩找郎中治病,可她能帮她对付她的婆婆,她的父母吗?能替她料理她那荒.淫的丈夫吗?能将她从那深宅中解救出来吗?
  不能。
  答案显而易见。
  不仅不能,可能就在不久的将来,她穆宜华也会成为这深宅后院的一部分。
  今哭他人多无奈,来年哭你知是谁?
  穆宜华从未曾感到有如今这般荒凉无助。
  她头脑昏涨,只听见耳边春儿的喊声越来越响。
  “姑娘!姑娘!小公子摔了!”春儿见穆宜华神思回笼,忙道,“刚刚府里小厮来报,说小公子在芳园里摔了一跤,脑袋都磕破了!”
  穆宜华一个激灵,立马起身,却被虞倩倩的手指勾住了衣袖。
  “阿兆,你要走了吗?”她问道。
  穆宜华为难,她看了一眼虞倩倩,又看了一眼春儿。
  春儿着急:“您……您不去看看吗?”
  穆宜华连忙俯下身,轻声细语地对虞倩倩说道:“倩倩,长青摔了,我得去看看。”
  虞倩倩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几近绝望地哀求:“阿兆,你再陪陪我吧,再陪陪我吧,就一会儿,好吗?就、就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