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大臣敢怒不敢言,憋得都涨红了脸。赵闵端坐明堂,望着底下昂着脖子的金人使者,凄怆地笑了出来。
  三日后,开封府贴榜而出:“大金坚欲朕出郊,朕以宗庙生灵之故,义当亲往,咨尔众庶,各务安静,无使惊扰,却误大事。”3
  穆宜华得知这个消息后,在家中实在坐不住。她打开府门想上街看看情形。汴京城的雪下得好大,行人却是立满两侧,自宣德楼至南熏门,大宋的百姓们立泥雪中,翘首以盼,看着载着自己帝王的车驾缓缓驶出城去,满目忧虑哀伤。
  两日后,腊月十五黎明,开封府又贴榜:“大金合议已定,朕以宗庙社稷生灵之故,躬往致谢,咨尔众庶,无得疑虑。”4
  官家会回来吧?宁王和枢密使也会回来吧?百姓们满心疑虑,却又想着金人乃蛮夷之族,如何会将礼仪规矩,一时心中忧惧惶恐,竟纷纷拿出金银财帛,望献于金营,恳请他们放了大宋的皇帝与朝臣。
  可是一直等到傍晚,南熏门外都没有任何归人的迹象,未久,开封府出榜:“大金已许和议,事未了,朕留宿,只候事了归内,仰军民安业,无致疑虑。”
  这一张张的榜贴出来,城中百姓传言相告,穆宜华听穆长青讲了,心头也是惴惴不安。
  “这些话放出来,不过是为了让百姓安心,如今金帐中形势如何,我们全然不知……”已是子时,可穆府上下没有人睡去。
  不,应当是整座汴京城,都是不眠之夜。
  穆宜华靠在窗棱边上,接过张嬷嬷递来的库房清单,粮食还够,但是炭火是真的快不行了。如今的他们也只是夜间睡觉时烧点,两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并用一盆,这才撑了一些时日。若是炭火还运不进来,怕是未等金人打进来,城中的百姓就要先冻死了。
  穆宜华掐了掐眉心:“棉衣都发给大家了吧?”
  “都发了,刨去我们四人,一共是二十五件。”
  “好的,炭火就先别用了,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就让大家衣服穿厚点,早上晚点起床吧,吩咐厨娘一日就两顿饭,午膳和晚膳便可,晚膳简单些。我记得地窖里还有很多地瓜什么的,让她多蒸一些,这个顶饱。虽然粮食还充裕,但也要防患于未然。对了,左郎君近几日可有传信?”
  张嬷嬷摇头:“前几日还有音讯的,就说在御史台办公。恐是这几日朝廷上下严阵以待,大家都不得松懈吧。”
  穆宜华紧蹙着眉,不敢多想。
  次日清晨,开封府又张贴出皇榜,百姓纷纷上前以为是什么好消息,却见上头赫然写着:“拘收戚里权贵、豪富之家金帛钱粮,犒设大军,自太后为头。”
  众人一看哗然,这榜中的大军可不是宋军,而是驻扎在汴京城外鸠占鹊巢的金军。
  论满城宋人谁愿意捐出这样的金银钱财,是以这皇榜张贴数日,无人前往开封府。
  不多时,开封府又张贴皇榜,将之前所言“戚里权贵、豪富之家”的姓名详细列出,并言:若有藏匿,以军法论处,若知其藏匿而包庇者与藏匿者同罪。告发他人者,得三分金银充赏,以官钱代支。
  开封府、大理寺、御史台对此还设了衙狱,誓要将逾期不纳之人逮捕起来。这汴京城中的权贵们何尝见过这种架势,根本不当回事儿。可当太后娘家之人真的“因藏匿钱财”被抓起来时,他们害怕了。
  除了权贵富豪,开封府开始要求宰执以下的高官归还此前所赐金带玉带,私质库金银,诸州县镇、天下商贾在京交易金银皆纳官府,官府则以茶盐补偿。
  金人索要愈急,官府敛收愈切,可金银还是不够。
  “传到圣旨,大金元帅以金银表段少,驾未得回,仰在京士庶,各怀爱君之心,不问贵贱,有金银表段,火急尽数赴开封府纳。许人告,给赏,犯人依军法。”穆长青将今日开封府的皇榜如数背出。
  穆宜华心中警铃大作,虽说他们如今已是朝政局外之人,根本无人在意他们,连第一批缴纳的名单里也没有他们。可开封府放出这样的消息,此前她遣散奴仆时又给了许多银钱,不可能没人想到他们。
  穆宜华连忙招来张嬷嬷和穆长青嘱咐:“去库房里将看起来大件儿的金银玉统统拿出来,全部送到开封府去,一个都别留,只留小的金珠银珠,听着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贞献公家去开封府送金银了,明白吗?”
  二人领命,张嬷嬷连忙去清点东西。突然一阵巨大的响声在府门处炸开,一队人马步伐整齐地跑进穆府大门,将整座庭院团团围住。
  穆宜华不用问就知道是有人告发他们了。
  为首一衙差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斜眼瞅了一下穆宜华,嗤笑道:“有人告发贞献公府私藏金银,不纳官府,我等领命搜查,还请穆娘子行个方便啊。”
  穆宜华脸上绽出一个笑容,上前几步道:“难为将军跑一趟,我们本就是要送过了。什么告发不告发的,就是快了我们一步,只怕我们东西太少,拿不出手罢了。”
  衙差上下打量穆宜华一番,鼠目微光,扯了扯嘴角,上前几步靠近:“哟,穆娘子要这么说,那还真是冤枉您了。”
  穆宜华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那可不是吗,大家都是为朝廷效力的,哪能在这种时候不为朝廷着想呢?”
  衙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睛一斜:“穆娘子这耳坠子……也是金子做的吧……”说罢他就要上手摸去。
  穆宜华连连后退,她细眉紧拧,怒喝道:“你做什么!”
  穆长青听见声响拿着根竹竿就冲了出来挡在穆宜华面前:“你干什么!滚出去!”
  衙差将视线落在那根竹竿上,大笑:“哟,穆衙内如今可真是有气势啊,比以前还威风呢哈哈哈哈哈……”
  穆长青脸颊涨得通红,咬着牙就要冲上去,穆宜华连忙将他拉住。可也就在这时,府外传来沉稳隐怒的男声:“这位官爷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穆宜华错目看去,只见左衷忻一身绯服从外走来,面色不善:“堂堂贞献公府,岂容你在此地撒野?”
  那衙役即使不识得左衷忻,也识得他身上的五品官员的绯服,干净敛下眉目,腆着笑容道:“哎哟,这位官人,也不是我故意刁难,实在是开封府下的令,为救官家,我们大家伙都得把家中的金银细软拿出来是不是?连老百姓们都捐了,那贞献公忠君爱民,怎么说都得表示表示不是?”
  穆宜华听这话,只觉得讽刺,她父亲确实忠君爱民,可那个君呢,有善待他吗?
  左衷忻沉着脸色挡在穆氏姐弟面前,他侧头低声询问穆宜华:“无事?”
  穆宜华轻轻点了点头:“无事。”
  衙差的眼神在二人之间走了个来回,只觉不一般。他也只从坊间听闻穆宜华与襄王关系不一般,何时又勾搭上别的人了?
  “官人,您也是朝中当差的,朝廷下达的命令您定是比我更加清楚明白的。您不能因为……因为私情……”
  “什么私情?”穆宜华连忙开口呵斥,“有什么私情?你别含血喷人,空口白牙污大人清白。这位大人是见不惯你们仗势欺人才来帮忙罢了,别说的好似是我们恃强凌弱。再说了,我们有说不去吗?早在你们来之前,我就命下头的人收拾东西要送去开封府,只不过让你们赶了个巧罢了,还真当你们自己逮了个犯人,擒了个贼王,这么硬气?若是真有这么硬气,怎么不见得你们出去和金人拼命啊!”
  那衙差被穆宜华骂得脸上忽冷忽热,一口气咽不下想还嘴被面前的左衷忻瞪了回去。
  狐假虎威的感觉太好了,即使他们如今没了权势依凭,但至少还有左衷忻给他们撑腰。
  “请回吧。”左衷忻朝着府门抬了抬下巴,对他们不屑一顾,“东西我们一会让就送去开封府,也不劳烦诸位搬去了,免得路上缺斤少两,我们还要上开封府说理去。”
  “你——”二人骂得像连环炮仗,炸得衙差头晕目眩,他不得不咽下这口气,转身带上手下们走出府门。
  见人离去,穆宜华才敢松口气,穆长青连忙上去攀住左衷忻的胳膊,大号:“左郎君幸亏你来了,不然我们家肯定被他们搜刮光了,而且那些东西肯定到不了开封府的账册里,肯定都被他们自己吞了!”
  左衷忻安抚他,又抬眼看穆宜华。穆宜华神色落寞,长长地叹了口气。
  “开封府这样全城敛财,真的能把官家换回来吗?”穆宜华问道。
  左衷忻沉默,没有说话。
  “有多少人都知道希望渺茫,可我们只能这样做,是不是?”穆宜华抬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左衷忻,“御史台真的抓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