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穆宜华见他郑重,连忙凑近前听,她身上的香气稍稍靠近,左衷忻有些愣神片刻,悄悄后退半分:“咳……金人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近几日不要出门,守好府上的所有东西,能多屯一点是一点。尤其是府上的守卫务必加强,若有旁人扣门万不可开门,若是我来了,我会出声让你们知晓。如今朝野上下严阵以待,我怕也是不能时时来看你们,你们要照顾好自己。”
  左衷忻这话说的含蓄,没提金人的情况,却句句都是嘱咐担忧。如今的境况怕是不乐观。
  “明日我就让我宅中的小厮来你们府上看守,不要多想也不要害怕,安心呆在家中。若是有要紧事,叫长青带上几个健壮的小厮来御史台找我便可。”
  穆宜华闻言,半晌没有说话,忽然垂下掩眸,轻声说道:“多谢……”
  千恩万谢,二字太轻,不说又过意不去。
  左衷忻瞧着她耷着眉眼柔顺的样子,心中蓦地柔软心疼——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对于别人的善意她会大方接受,然后报以想同的温暖,她就像个太阳,骄傲却又柔和地像所有人散发着她的温热的阳光。
  可她如今却变成了这个样子。她觉得她不应该得到他人的善意了。
  这个想法让左衷忻心脏无不抽痛,他看着她,说道:“穆娘子,你还记得春闱那日清晨你送我的手炉吗?”
  穆宜华缓缓抬头:“记得。”
  “我也一直记得。”左衷忻眼神温和,凝视着她,“那是我初来乍到得到的第一份关心。而后不管在朝政上还是生活上,穆相与你都对我照拂有佳。我还记得去年除夕穆相留我在府中吃饭,那是我成人后吃的第一餐团圆饭,很热闹,很开心,所以我一直记着。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所以我帮你们是我在感谢你们,你不必有负担,也不要觉得自己不值得。你要记住,你永远值得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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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肖然完蛋了,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正要欢欢喜喜地在家里吃酒的时候,朝廷地禁军便闯入他的南阳候府,将他整个人拖了出去。府内女眷哭天喊地,南阳候府人拉着丈夫的腰身哭着喊着嘶叫着,被禁军一脚踢在胸口呕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朝廷下令,褫夺南阳候府爵位,罢免周肖然官职以及女眷诰命,贬为庶人,府内一应财产尽数充公。一夕之间,风光了将近百年的世族瞬间倾塌,金银尘土,衣冠委地,一切皆空。
  伴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还有锦桃吞金自杀的噩耗。完成了她自己给予自己的使命,锦桃好似都不愿意在这个世间多留一日,也不愿意在那个肮脏窝里头多待一会儿,便匆匆而逝。
  禁卫军的脚步声伴随着囚车齿轮滚动的声音从穆府门前经过,哭喊喊冤之声不绝于耳,沿街路上的百姓看清里头坐着的人,要么私语窃窃,要么破口大骂,忽然高楼上还有人扔下来几个臭鸡蛋砸到周肖然身上,禁卫军仰头喝退,可那几人已经将头缩回屋里,根本瞧不见人影。
  周肖然也没有放过虞家,此前千好万好的亲家,如今变成了不拉下水不痛快的仇家。只是虞家向来只是个五品官,又素来惜命,从没有直接参与党争,是以赵闵心善了一回,只罢黜了虞琊的官职并没有抄他们的家。可这已与抄家没有两样了,他们巴结侯府,送女利儿,像菟丝花一般缠绕住这颗大树,只盼能吸一点养分,再吸一点养分。如今大树倒了,他们所有的幻想与美梦尽数破灭——没了,什么都没了,亲家白结了,女儿也白死了。
  虞琊变得有些疯癫,坊间传言说是虞夫人化成厉鬼来替自家女儿寻仇了,妾室房玉袅也整日战战兢兢,想去劝,却被虞琊掐了脖子不停咒骂,下人们拼死拼活才救下。
  虞家不停地找和尚道士做法事都不顶用,终于托人找到了一位高僧。那高僧头上长了个癞子,衣着朴素甚至有些破烂,他一问来者名姓,说是姓虞。又问家中是否有一女儿,答曰是,不过已然去世。
  高僧闻言叹气,一甩袖转身离去,走时口中碎碎有词:倩影魂归,劫数已应,此劫无解。众人听罢,恍然大悟,立即追出门去,可四下早已无此人身影,唯余北风过境。
  不过月余,京城风云变幻,虞琊病逝的消息传来,饶是已成权利争斗边缘之人的穆宜华都觉得心惊胆战世事无常。她摩挲着戴在手腕上玉锁片,叹气破天荒地念了声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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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京的天儿已经很冷了,城中百姓所用之炭火都是从城郊送进来的,可如今为防金人破城,全程戒严,进出皆不可,城中炭火告罄不止一户。
  穆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也撑不了多时。是夜,穆宜华揣着惴惴不安的心睡下,脑子里犹如浆糊一般思前想后。
  半梦半醒间,仿佛听见隔墙铁骑踏步而过,她揉着眼睛披衣起身,屋子里炭火已经熄灭,她也没有新添,只是多穿了几件衣服便朝屋外走去。
  火把染红了半边天,一队又一队的人马从墙外跑过。穆宜华大着胆子凑到角门的缝隙边上看去,禁军们一个个神情严肃冷峻,视死如归。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恐慌——金人已然围城了。
  在这个她以为平平无奇的腊月的清晨,她的故乡,这个国朝的都城,被金人包围了。
  这是彻彻底底的大祸临头。
  穆宜华同汴京城无数的百姓一般,怎么都不敢相信原来这一天是真的会到来。
  更令人绝望的是,除了完颜宗息,他的哥哥完颜宗林也突破了河北防线与他在南青城汇合。至此,两线兵马已将整个汴京城团团围困。城中的百姓、贵族、皇家犹如困兽之斗,真的是一个都跑不了了。
  金人遣使入城,要皇帝赵闵出城和谈,以彰显宋朝对金国王爷的礼遇与尊敬。
  大臣们不允,直言:“本朝自祖宗以来,车驾唯是三年一次郊天方出城,平居未尝离大内一步。何况如今兵火在外,岂容辙出?实难相从。1”
  皇帝没出去,金人却是送来他们的要求——钱。
  他们说此前的岁贡缺斤少两,北地议和使者出言不逊,他们感受不到宋廷的诚意,此番前来,只要将钱财拿到手了,便会退兵。大宋如此繁华,区区几两银钱应当也是不会在意的。
  区区几两银钱?
  金五百万辆,银五千万两,绢彩各一百万疋(通“匹”),驼、骡、驴各类各以万计;尊金国为伯父;凡燕云之人在汉者悉归之;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以亲王、宰相为质。2
  这就是他们所提的区区几两银钱?
  大宋即便再繁华,都不是他们强取豪夺的借口。
  可恃强凌弱之人从来不需要借口,他们的强盛就是逼迫他人最好的武器。
  汴京城的百姓们期盼着朝廷能够做些什么。他们希望朝廷拒绝金人无理的要求,呵斥他们的蛮夷行径并且给予他们狠狠的回击。
  可这些都没有,金人再次递出了议和的台阶,而朝廷又一次接受了这高高在上的怜悯。
  金人要求襄王赵阔与枢密使辛谯为质,然赵阔已不在城中,金人始料未及,并又一次对宋廷的拒绝而恼火不耐。
  可朝廷已经承受不住他们的怒气了。铁骑在外,他们随时都会破城而入,到时候满城的百姓都会成为马蹄之下的亡魂,这个国朝引以为傲的首都也将成为人间炼狱,尸殍遍野。
  谁都没想到刚封亲王只月余的赵阙站了出来,他立于高殿之下,十七八岁的少年还长着一张稚嫩的脸,用晶亮的眼眸仰头看着坐在龙椅上的自己的兄长。
  他说:“臣弟愿往。”
  他用最诚挚善良的心为全城百姓发愿请命,愿意同自己的舅舅一同前往金帐和谈。
  皇帝沉默地应允,金人很是满意。
  可恪太妃辛诗却是要疯了。
  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是自己的兄长。
  她整日在后宫以泪洗面,只求太后能有一丝丝怜悯与顾虑,能救一个是一个。但是太后没有回应,甚至是连看都没有看她。
  太后说,事到如今,臣不为君死,不为民死,那还做什么高位之人呢?
  恪太妃听完这话魔怔了,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那大娘娘和官家呢?”
  恪太妃被禁足在了自己的寝宫,无人可以问津,甚至连自己兄长儿子出城,她都没能再见他们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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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阙辛谯已至金人军帐,然金人不满足,又遣使告曰必得皇帝赵闵出郊。
  三辞三进,金人高傲地站在垂拱殿中,他仰视着赵闵,却犹如掌握他命脉的阎罗一般看着他:“若是贵国皇帝不亲自去,那只能我们的军队亲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