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百清几步上前,对着穆宜华行礼;“回娘娘……”
  “啊呀不要这么叫我,怪难受的。你就管我叫穆娘子吧,以前怎么叫如今还是怎么叫。”
  百清抿了抿唇:“可是您已经被陛下接回宫了……”她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但穆宜华知道她与辛秉逸主仆情深,见自己“鸠占鹊巢”心中必定不畅快。
  穆宜华笑着将她拉到一边,刚要开口说辛秉逸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辛秉逸好不容易逃出这个魔窟,百清自然不会对她不利,但是以二人的情义又恐难隐藏。她时时刻刻陪伴在赵琮身边,难保她不会心软对赵琮道出实情。
  穆宜华转了话头,拉着她的手走到别处:“我知你心中不平。你放心,我不会抢走本该属于你们姑娘的东西。”
  百清黯然,苦笑道:“皇后的位子若是穆娘子来坐,总好过他人来掺和一脚。您是怎样的人奴婢心里清楚,您不会对太子不利的,对吗?”
  穆宜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是咽了回去。
  赵琮在侧厢喊穆宜华,穆宜华应声进去,将手中的盒子放在一边。
  赵琮仰着头将点心推到穆宜华面前:“这个好吃,你和我一起吃。”
  穆宜华笑着拿起一块递给他:“你先吃,姑姑不饿。”
  赵琮听见这个称呼,微微一愣,但是也没说什么,直接从穆宜华手中叼过糕点吃起来。他嘿嘿一笑,从床榻角落拿过一本画册推到穆宜华面前:“你可以给我讲故事吗?”
  穆宜华抬头望了一眼百清,百清没有制止,只是招呼侍从们一同下去。偌大的延福宫只剩下穆宜华与赵琮两个人。
  穆宜华摘下繁重的花冠放到一侧,扭了扭脖子,坐上榻沿翻开画册,正要开始给赵琮讲故事,却在看见书名的一瞬间愣住。
  《唐传奇》——柳毅传。
  赵琮抱着穆宜华的胳膊,嘟囔着:“爹爹给我讲了一半忽然不讲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有些不开心……”
  穆宜华嗫嚅了一下嘴唇,笑道:“没事,姑姑给你讲。但是姑姑在讲故事之前,跟你商量个事儿,会不会?”
  “什么事儿?”
  穆宜华掀开袖子露出自己的手腕:“你看,这个金镶玉坠好不好看?”
  赵琮点点头:“好看是好看,但是这种东西宫里很多。”
  穆宜华笑道:“宫里虽然好东西多,但是这个坠子是独一无二的,是姑姑一个非常要好的娘子送给姑姑的。姑姑如今见你如见故人,想把这个东西送给你,好不好?”
  赵琮盯着坠子半晌,抬手就将自己手腕上的核桃红绳摘下来塞给穆宜华:“那我跟姑姑换,这个是爹爹送我的,爹爹说这种庄稼人的东西压得住命,所以我从小就带着。”
  穆宜华将金镶玉红绳帮赵琮绑好,也道:“这个东西也能保佑你,它能一直保佑你。因为那个娘子啊,特别小孩子,尤其是像你一样的孩子,所以不管她在多远的地方,她都会护着你的。”
  赵琮听了,笑嘻嘻地躺在穆宜华怀里准备听故事。
  穆宜华一手握着画册,一手轻轻拍打着他哄他睡觉:“这个故事呀结局特别好。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书生叫柳毅,有一天他路过泾阳的时候,遇见了在这里牧羊的龙女……”
  穆宜华的声音低沉柔和,娓娓道来。
  赵琮趴在她的腿上昏昏欲睡,只觉得这个娘子好温柔哦,身上也香香的,好像阿娘。
  “阿娘……”赵琮攥了攥穆宜华的衣摆,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阿娘……我好想你……”
  穆宜华的手颤了一下,她摩挲着赵琮肉肉的面颊,心中无限酸楚——他一出生母亲便不在了,而后风言风语又都是对他母亲的诋毁污蔑,好不容易见着又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他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啊。
  赵琮在穆宜华的怀中沉沉睡去。穆宜华支着头给他唱歌,又哄了一会儿便下床将帷幔放下。
  她转身,忽的顿住——夕阳余晖掩映下的宫殿里,赵阔一身朝服站在身后,失神地望着她。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穆宜华初读时不过就是一句诗而已,如今故人久别重逢才知其刻骨铭心意味。
  赵阔迟迟不敢上前,犹恐相逢是梦中。
  方才穆宜华斜卧于榻上哄着孩子,是他午夜梦回才能看见的景象。
  穆宜华本以为自己见着赵阔,会伤心会愤怒亦或感慨万千激动流泪,但什么都没有。她凝视着他,平静又寻常。
  她走了过去,赵阔深吸一口气,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勒进怀中。她感受到赵阔胸膛紧促地一起一伏,双臂如同麻绳一般将她捆住,似是要揉进骨血。
  这样的相拥甚至让穆宜华觉得心脏都是疼的。
  “阿兆……阿兆……”纵使赵阔身经百战都难以再克制心中的情绪,一遍又一遍喊着穆宜华的名字,好似要将曾经缺失的所有都喊回来一般。
  穆宜华只觉有千万跟针扎着自己的胸腔,浑身的感官都朝着心聚拢,疼得她几乎要直不起身。她嘴唇翕合,口中失语,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地声音:“三哥……”
  眼泪从赵阔的眼眶里倾泻而出,一瞬间,他觉得失而复得是世间最美的词,比什么君临天下,九五至尊都要弥足珍贵,难以拥有。
  有些东西靠自己就能得到,但是有些东西失去了便就是失去了。
  穆宜华松开他,将他拉到外间,赵阔还攥着她的手不松开,想说的太多却又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们近在咫尺,但谁都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岂止这几步,而是谁都无法逾越的六年。
  穆宜华真的变了好多,肌肤不再如同从前一般光滑嫩亮,而是添了几分生活烟火气,眼眸清亮,望着他没有羞涩没有矜持,只有坦荡与平静。她的身姿挺秀,朱翠罗绮穿在她身上倒像是多余。
  穆宜华看着赵阔,感慨道:“三哥,你变了好多……”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愈渐沉稳沧桑,过去的襄王殿下不可一世,眉眼总是高高扬起,而如今的皇帝陛下庄严肃穆,眸中尽是锐利。
  赵阔执起她的手,摸到满手老茧,甚至还有冻疮的伤痕,心痛得无以复加:“你到底是受了多少苦……”
  穆宜华缩回手,摇了摇头:“旧伤结痂,只是看着触目惊心,其实一点儿都不疼。都过去了。”
  赵阔垂手,心头泛起重重无力:“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能早点找到你,你或许就不会吃这样的苦。”
  穆宜华掩眸:“我并不觉得苦。”
  赵阔顿时有些气:“你看看你的手,这不叫苦叫什么?你的手曾经都是用来作画焚香的,现在呢?”
  穆宜华叹了口气,掀起眼帘对上赵阔的目光:“现在我的双手是用来算账赚钱的,曾经是用来桨衣做饭的。我不觉得苦,因为有回报的苦不叫苦,是每个人必须付出的代价。若是善良之人平白遭难,那才叫真正的苦不堪言。不管你信与不信,这几年,我过得挺好。”
  赵阔咬了咬牙齿,鼻子呼出一声气,面色瞬间垮下来:“你说你过得挺好,所以不想来找我,是吗?”
  穆宜华一直记得自己进宫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她不想遮掩也不想迂回,就想把事情明明白白地做个了断。她直直地盯着赵阔的眼眸:“那你觉得,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找你呢?”
  赵阔一噎。
  “是幸存的朝臣闺眷?还是流离失所的大宋子民?亦或者是……是没名没分的旧相好?”
  赵阔的心被瞬间烫到,他立即否认:“不是!”
  “三哥,若说曾经在汴京的我还对我们两个的未来抱有一丝侥幸,但汴京城破之后,我就已经死心了。”穆宜华的声音平缓柔和却说如刀一般的字眼,“我厌倦了宫廷的尔虞我诈,步步为营。我觉得好累,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又好像我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今天对你好的人,明天可能就能为了一己私欲翻脸不认人。可在明州不一样,我遇见了很多人,他们虽不识字不懂文墨,但他们的心是热的。我能体会到他们对我的善意和怜悯,能明白他们简单的愿望和期许。虽有恶人,但我受到的善意远比恶意要多。你能明白吗?我不觉得苦,即便如今的我比不得从前富贵,但我比从前快乐。”
  赵阔良久没有说话。久经沙场让他的眼睛锋利犹如鹰隼,望之令人生寒,可眼下的穆宜华却不这么觉得——她觉得好伤心,赵阔的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与绝望的委屈,她从未见他这样的眼神,仿佛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不是戎马倥偬的将军,倒是个遭人唾弃的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