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互相叮嘱结束,挂电话前,迟柏意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道:
  “遇上事儿记得跟我说。”
  陈运这次没回答,直到手机安静下来,才慢慢起身走向阳台——
  阳台向右,视野所及之处一片高高低低树影。
  越过那些影子,是一道长长的铁路。
  风又重新刮起,卷着凛冽灰尘味包裹而来。
  铁路往左昌平路向前,出镇川门,过公路大桥一路向南……
  那里有她待了十来年的地方,有记忆里很高的土坡,有已经没有年轻人再留下的村落。
  无数人从那儿带着希望走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好好生活。
  秦姨这么说过。
  她这么说过。
  奶奶这么说过。
  毛毛这么说过。
  三天前,坐在那里公交站牌下的那个人也这么说。
  可冬天年年如此,日日如斯,往复循环从不停止。
  “那也要好好生活。人生是自己的,好好活下去。”
  那她不要我的时候有想过让我在那个冬天活着吗?
  既然不要又为什么要生我?
  生了我,为什么又不要我?
  这些话陈运问不出口。
  对天,问不出。对地,问不出。
  她只能坐下来,像投降似的,跟这个戴着口罩陌生女人道:
  “你说得对。”
  “不过这个公交就只到这里,剩下的路不到八百米就能看见大门。”
  “谢谢。”对方说。
  对方递过来一管护手霜:
  “试试,这样下去手会疼吧?”
  “要对自己好……”
  剩下的话终止在风声呼啸中。
  陈运看见她怔怔望着自己,慢慢摘下口罩。
  口罩下是一张很好看的脸。
  眼睛,鼻子,眉毛……
  “你……”她说,“你长得真像我女儿……”
  是很像。
  杨奇她们说得没错。
  “我是等人一起去福利院的,你是……”
  “我刚从那儿出来。”陈运说,“你手机响了。”
  她接通电话,陈运起身离开。
  玉兰花香若有若无,陈运轻轻抽动鼻子嗅着。
  不是花开的季节,香味还是在。
  在手指之间,在周身徘徊,在衣兜里装着的那半支玉兰花护手霜中。
  阳台上空荡荡,她闭上眼仰起头,亿万雨滴同时落下。
  第112章 过程与结果
  大雨下烂冬,走哪儿哪儿脏。
  迟柏意跟钱琼俩掌柜撒手跑了,店还得开,陈运从原本的早上打卡上班下午坐工作室学习改成了下午去店里不打卡上班顺带学习。
  怪无聊的其实。
  香水店客人少得很正常,这里少得就很可怜。
  一坐坐几天,光白开水喝得肚子直咣当,除了监督制香师们的工作进程,就是溜达去仓库签单。
  不靠实体店赚钱,那还费这个劲儿搞门面干什么?
  来受托巡视的雷平解释说:
  “建立品牌形象,扩展业务渠道,获得顾客信任……”
  太画饼了很难懂,陈运只觉得这个雨下得店里地板总是脏。
  脏了她就受不了,要拖。
  人家店员本来手头都有自己的活儿要干,总去拖也不是个事儿。
  怎么办呢?
  她自个儿拖。
  进来一个人踩脏了她拖,再进来一个人她继续拖。
  拖来拖去活像个被雨下疯了的大号神经病。一干店员带着雷平就看着她过来过去,脑袋跟着从左转到右,雷平终于受不了了:
  “你今天是不是没吃药?”
  陈运说:“吃了。”
  没吃的话她现在应该在使劲儿琢磨,而不是干活——
  可她心里装着事儿,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雷平之前还考虑过是不是迟柏意出差之类的,后来她走后自己一个人再细想,觉得不对。
  理由很简单。
  人走之前她就这样儿了。
  准确来说,是降温之后她就是这样。
  向来听说精神病是春天犯得凶,没听说有冬天不爽利。
  而且这人吧,除非利益相关否则一般都是嘴死硬,问也问不出个名堂。
  反正雷平好话歹话最近都说尽,也没敲开她心门。
  雷平打算放弃了:
  “吃了出去,店我守着,别闷在这儿。”
  心情不好……出去玩一玩应该能好点儿?
  “你看今天天气多好,就不适合待在家里。自己转转去,吃点好的。”
  陈运见鬼似的看看她,再看看外头凄风苦雨乌云惨淡的天——
  这叫天气好?
  “而且你不今天还有事儿?有事儿办事去。”雷平假装看不到她的眼神,伸手夺过拖把,将人往门口赶,“走吧,快走,再不走天该黑了。”
  陈运被撵鸡一样挥退到店门外,还想挣扎一下:“不行,货还没到呢。”
  “货我来等。”这个放着自己门面不管,跑来人家店里留守的老板说,“再说你没看那俩都跑了,就剩下咱俩被套牢在这儿了吗?”
  “又不是出去玩儿,迟柏意是有正事,而且迟柏意可累了……”
  雷平才不想听她的迟柏意经,就“嗯嗯”地随便敷衍:
  “对对,正事正事……”
  “钱琼姐也没有乱跑,钱琼姐还……”
  比之迟柏意,雷平更不想听到钱琼:
  “那你有没有正事,你是不是就有正事?”
  陈运被打断之后略呆,愣愣地转动一下脑子,犹豫道:
  “应该……算吧。”
  “要不要紧?”
  “要紧……”陈运迟疑,“要紧,也不是特别要紧。”
  “你到底是不知道要紧不要紧,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去做?”
  陈运垂着眼思索几秒钟,道:
  “不知道该不该去。”
  雷平心里长长“哦”了一声:
  “那这容易——你今天想这事儿没有?”
  陈运说:“想了。”
  “想了多久?”
  想了一天。
  雷平也不在意她没回答,继续问:
  “那今儿要不去,你明天还想不想?”
  陈运沉默了。
  雷平看着她苦大仇深皱着眉,实在好奇能有什么事儿叫她这么为难,还能为难两三天?
  “所以你是就差个能帮你做决定的人,还是怕这个决定会是错的。”
  陈运依旧沉默。
  玻璃门外沥青路湿成一片黯淡,天光无影。
  良久之后,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
  陈运回神转头,对上她的眼睛。
  “去吧。”
  “人生中其实没那么多错能让你犯。”雷平不再看她,目光转向门外,语气很淡,“也没那么多该与不该。”
  “无非是做时开心,做了以后也不后悔。或者不开心,可不做却一定会后悔。”
  “看你想要过程还是结果吧。”
  那过程重要,结果就不重要了吗?
  就不能都要吗?
  陈运直到出了门,走在路上也没理清这个东西。
  出租车太贵,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前两年打个车心疼钱的时候了,但她还是习惯公交或者走路。
  骑车也好,风吹着什么事儿都能抛到脑后,可总觉得不如公交。
  一车子的人摇摇晃晃,坐在最后面靠窗的位置上,各种气味和温度交织,窗外是人、景、楼。
  这么晃着晃着,就晃到了从前。
  那时候奶奶还在,她年纪还小,每到周末最喜欢的事儿就是坐着车从学校回蛸亭。
  一路上想今天奶奶会给做什么好吃的,这一周又发生了好多事要说,书包里是存钱买的杯子和奖状……
  一晃七八年过去,时移世易,走的走,散的散。
  过程那么美好,结果又如何呢?
  现在坐在这儿,蛸亭可以再回,可那里已经没有人。
  气味还是那么多,而她竟然已经闻不出太大区别。
  沉木檀香降真安息,落在鼻子里全是木头和灰尘,龙脑薄荷除了凉意只剩下草味儿。
  能闻到吗?能。
  有什么不一样吗?
  那这不就是正常人的嗅觉吗?
  陈运默然,回答不出。
  离开医院的时候她想自己到底有没有生病。
  去过医院的第二天她忽然发现她原来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正常人的嗅觉。
  过程……
  过程。
  过程就是拥有最爱的亲人和最信任仰慕的朋友,最后伯劳飞燕;过程就是从有记忆时荡析离居,所以求无所求,念无所念;过程难道就是所有努力,所谓天赋,也不过只是老天的一场玩笑吗?
  那么让一个活在谎言中的色弱发现自己是色盲可笑,还是让一个四色忽然有一天变成全色盲更可笑?!
  陈运不想再想,轻轻地冲着车窗哈出一口气,慢慢画上一个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