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护士姐姐帮她铺完床就走了,不大的空间一片静谧,阳光正好洒在床尾地面上,暖融融亮着。
  陈运在这片光中静静站了一会儿,伸手接住光中上下浮沉的细小微尘,想迟柏意现在会在忙什么——
  她给她换了病房,会不会过来看看。
  话说她为什么突然又给她换病房?
  就只是为了能让她做完这个东西能好好休息的话,那入院时正发着烧不是更需要好好休息吗?
  可无论她怎么想,病房中也还是只有她一个人,不用时不时拉帘子,不用被隔壁床的小孩吵到头皮发麻,也不用再看着隔壁床的隔壁床大姐在走廊里哭。
  陈运慢慢坐下来,抚平床单褶皱,扭头看向窗外——
  迟柏意进门时,见她还在盯着窗户,就特意放重脚步。
  结果这么走到床边她仍旧无知无觉,直到迟柏意把手放上她肩膀,她才跟从梦中惊醒似的哆嗦了一下,猛然扭过头。
  “吓到了?”
  “没有。”陈运侧头扫了一眼肩膀上的手,“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迟柏意说,“进来时会有提示声的,没听见?”
  陈运回忆一下,笑了笑:“没吧,我可能走神了。”
  迟柏意摸摸她脸颊:“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想……”陈运沉默了一下,“想我病友们呢。”
  迟柏意的手没停,不过一会儿人也跟着贴上去,从脸颊摸到下巴,再从下巴一路滑向脖子,最后就势搂住了她肩膀,半靠过去,低声道:
  “都是这样的,这方面的毛病就是死不了,纯痛苦。”
  五感相通。
  光一个慢性鼻炎就是打不完的喷嚏,揩不完的鼻涕,让人长时间昏昏欲睡,三年五年,一辈子。
  何况其他。
  “空鼻症真的没办法吗?”陈运靠在她身上问,“我在网上查了,真的特别难受。”
  迟柏意知道她说的是谁:“缓解可以。”
  但办法……
  “目前这个东西其实还没有确定。”
  陈运僵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转头看。
  俩人对上视线,迟柏意点了点头:“对,还没有把它当做是一种病。”
  即使无数病人做了手术,出现相同的后遗症,求告无门。
  “那那个小林铛呢,她的病能好吗?还会不会再回来?”
  迟柏意叹了口气:“她是基因缺陷。”
  “那隔壁老来串门给我提子吃的姐姐呢,能回家过年吗?”
  “她要转院了。”
  陈运不说话了。
  俩人默默依偎地坐着。
  坐了一阵子,迟柏意轻轻开口:
  “我那时候……”
  “嗯?”
  “我那时候刚工作,看到这些也会自己难受。”
  “有吃药自杀的,急诊,病人还在洗胃,家里人在旁边说这个药特别贵;有癌症晚期的,癌细胞扩散到全身了,还是想做手术……”
  “你是不是想说见得多了也就不算什么了?”陈运问。
  迟柏意摸着她有些毛糙的发梢,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想说,见到这些人、我才总觉得人活着、我活着,不管活到什么份儿上、活到哪一步,总是有点意义的。”
  陈运转过脸:“就好比你把我放到这些人中间待一段时间这样?”
  迟柏意动作停滞几秒,笑了一下,收回了手:
  “是啊,虽然很不应该——但看到人,比你还难受倒霉的人,是不是会好受一点?”
  陈运没回答,只垂下眼,盯着那只手几秒,把它抓起来放回了自己脑袋上,然后说:
  “没有。”
  “我其实从来没觉得我有多难受倒霉。”
  迎向迟柏意被她这套动作整得略呆滞的那张脸,陈运笑了笑,又轻轻叹了口气:
  “真的。”
  “毕竟我从小在院儿里长大,难受倒霉的人都在呢,到我这儿……”
  她没有说完,但迟柏意已经明白了:“是我考虑不周……”
  陈运往前探了一下,用大拇指轻轻摁上了她嘴唇:
  “不说这话。”
  “不爱听。”
  迟柏意便笑了。
  陈运放下手,看着她也笑,笑着笑着眼眶突然就有点重:
  “所以……找错人了就错了吧,真不是什么大事。倒霉称不上,难受、其实也就那样。”
  “毕竟这些天我想了又想,才发现、我当时其实在看到那人脸的时候可能就知道了。”
  “另外我的鼻子,在你走之前就有一点点不太对头了,我没说。”
  “对不起。”
  “不过这大概也算是好事。”
  说出这句话时,陈运发现自己耳边响起的竟然是孟知玉的声音——
  孟知玉在十多年前背着她,走在路上,说出的那句话:
  “这也算好事……”
  两道声音重合在一起,低头,迟柏意的手覆上她的手。
  陈运反手握紧,又说了一遍:
  “算是好事吧。”
  “你不知道,当时在机场,你说你买了两张机票的时候,我其实很想跟你走。”
  “可我总有一种感觉……”再抬头,迟柏意静静望着她——
  还是那双眼睛,沉静的,温柔的,深且重。
  只要望进去一眼,就再也爬不出来。
  可第一次,陈运不想别过脸:
  “我觉得我们这一次之后大约就不会再这样分开了——也许还有离得挺远的时候,但不会再是这个样子。”
  “所以我想把一些东西在这儿处理掉,不管是我年年冬天都在想的这个,还是我自己放不开的那些。”
  “我只想高高兴兴等着你。”
  迟柏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十指相扣,将她抓得更紧一些,任由指骨嵌合处开始疼痛。
  “我知道你担心,也知道你其实特别想在家里装个监控什么的……”陈运笑了一声,“别不好意思,你买的那堆微型摄像头扔衣柜里被我发现了。”
  迟柏意木着脸说:“我没好意思。”
  “是没‘不好意思’。”陈运纠正。
  迟柏意闭了闭眼:“没不好意思——麻烦你继续说。”
  陈运就继续说:“我就想说——你以后别担心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至于我鼻子……”
  “你的鼻子我会负责。”迟柏意连忙表明态度。
  陈运觑了她一眼,点头:“行,你负责。不过还有个事儿……”
  这事儿大概很难说——迟柏意默默在心里想。
  因为足足好几分钟,陈运的脸色变来变去,愣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窗外天色黯然,半晌后,迟柏意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算了,还是说点高兴的吧——小花之前叫我找到送医院去了。”
  陈运眼睛瞬间瞪圆。
  “就在我走之前,你跑来跑去不跟我住那几天。”迟柏意拿出手机,“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由于你实在表现差劲,我只好现在再告诉你。”
  陈运低头哗哗翻着照片,迟柏意就在旁边等着,看是否自己能得到一个熊抱或者亲亲什么的。
  结果照片视频都翻完,她抬起头:
  “我也有个高兴事儿。”
  迟柏意洗耳恭听。
  “毛毛说她可能找到自己家里人了。就这回在奉京碰上的。”
  “她今天……你没来之前打电话告诉我的。”
  “她说她这两天可能就回来了。”
  迟柏意眨眨眼——然后呢?继续啊!
  陈运也眨眨眼:“所以你看我能不能出院了?”
  “什么玩意儿?”
  “出院。”陈运说,“我得洗澡,我都好几天没洗澡了,光擦擦是没用的。”
  “黄大夫没跟你说这个治疗方法是我们第一次用,没有其他病例可参考最好叫你留下来观察两天吗?”
  “说了啊。”陈运看着她脸色,小心翼翼道:“那这样——你看我能不能回家去一趟,洗个澡,或者今晚回去睡啊。我看隔壁床的隔壁床就老偷偷溜走。”
  迟柏意想到这个隔壁床的隔壁床就气不打一处来:“非得这么问吗?”
  “啊?”
  “问了就不行,绝对不行。”
  陈运“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那不问……”
  “不问我也不知道啊。”迟柏意手一摊,“这个其实不归我管。”一般都归护士管。
  陈运傻眼:“是这样……可我觉得我身上都快馊了。”
  馊了?
  迟柏意凑上去:“我闻闻?”
  “你往哪儿凑呢?!”
  “别动,实在不行我再给你擦擦不完了吗?你看这多方便。帘子都不用拉,也不会着凉。”
  陈运很想踹她:“你有病——你还大夫呢,让人看见……”
  “下班了,我现在是陪护。”迟柏意抓住她肩膀,“赶紧的,又不真干点儿什么,快点擦完快点结束,晚饭还没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