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他对这段婚事仍存疑虑,凭空冒出来一个姑娘,成了方家的大少奶奶,若不是情况特殊,他绝不能答应,要放眼皮底下端详端详。
  再说,就这么将小两口放回沪城,谁知道是个什么情形,让儿媳在府里住着,儿子常常回来,每个月总少不了几天住一块。日子久了,感情厚了,说不准娃娃也就有了。
  方绍伦让这道命令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跟沈芳籍原本商量好,办完婚事就回沪城,他给她姐弟仨再另外租个房子,就近照应。名为夫妻,实为兄妹。
  沈芳籍倒是见机快,一口就答应下来。回了房间,她柔声劝慰,“方大……绍伦,”她改了称呼,不然叫顺了嘴听着不像。“绍伦,不碍事,大宝小宝西式学堂可以寄宿,男孩子锻炼锻炼也好。老爷子身体不好,儿媳伺候汤药也是应有之义。我担了这个名分,就该尽这个心力。你尽管自在过,等我上下混熟些,也能替你打个掩护。”
  她是个聪慧又体贴人的好姑娘,喜堂上那一幕烙印在她的心底,方大哥和那位张三爷是相爱的,他们的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她能嫁进方家,有个归宿,往后弟弟们的前程也不必担忧,已经心满意足。她不想他为难,再三劝说,又亲自替他收拾行李,方绍伦只能先答应下来。
  然而,临行前一晚,方府来了一位稀客。
  魏静芬自嫁入袁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尤其有了身孕,更是一应红白喜事都不曾出席。此刻却是满面焦急来找方绍伦,“绍伦,闵礼他这几天发烧,今晚尤其烧得厉害,大夫用了药一点效用也没有……恐怕要送去沪城!”
  这场婚礼,袁闵礼忙前忙后,比他出力更多,难道是累病了?方绍伦忙和魏静芬一块回到袁府。
  袁府愁云笼罩,下人们行色匆匆,送医熬药。房间内丫鬟不断更换着病人额上的巾帕、擦拭着手心脚心,袁夫人坐在一旁垂泪。
  看见方绍伦进来,袁夫人一把拉住他胳膊,“好孩子,你快来看看,像是魇住了,烧糊涂了,老是念叨你们读书时候的事……”
  被褥堆中一张烧得通红的面颊,方绍伦伸手一探,吓了一跳:“烧多久了?大夫怎么说?”
  “前几日只是低烧,用了药,茶饭也照旧。昨儿起突然就烧得厉害起来……”
  袁夫人在一旁老泪纵横,“摔了该养着,叫他不要去厂里也不听,这几日下雨恐怕又受了寒……当初大哥儿也是烧着烧着就……”
  魏静芬心里惊慌,却只能打起精神劝慰婆母,“您放心,明儿一早就转去沪城,大医院有的是办法。这儿有我跟绍伦,您先去休息。您要亏了身子,等闵礼醒了,要怨怪自己怨怪我了。”
  她让丫鬟扶着袁母下去,等室内没有旁人,才小心掀开被子。
  方绍伦俯身细看,大吃一惊。左边小腿肿胀不堪,绷带底下渗出脓渍。
  “这是怎么弄的?”
  “闵礼不肯说,”魏静芬放下被子,又掀开额头的毛巾,“这里也有伤。”她用帕子捂着脸,“我问了随从才知道,他前几天去医馆取过子弹,回来只说跌了一跤……”
  方绍伦心下一沉,若是枪伤,只怕是感染了。袁闵礼秉性柔和,从不跟人结怨,谁会举枪相向?他心头闪过一个人影,不由得咬紧了唇。
  昏迷中的袁闵礼一阵惊颤,方绍伦忙握住他手掌,他半睁着眼,喃喃道,“绍伦,你帮我打壶开水,我今儿就不吃饭了……”
  魏静芬拭泪,“他烧糊涂了,总叫你的名字,说你们读书时候的事情,我只能去请你。”
  方绍伦点头,扯过椅子,在床边坐下,“静芬,你吩咐人收拾衣物,等天亮立马去沪城!”
  第86章
  张定坤等得心急如焚,他接到大少爷要成亲的消息时,刚接手一个矿洞。
  原本的计划是淘一批货先回沪城,但事有凑巧,赵文带着几个搜罗来的人手在茶馆饮茶时,得知帕敢基的一个矿主家逢变故,新开的矿洞半年都没挖到好货,急于脱手。
  接手这种已开的矿洞有许多便利,现成的资质就能省下一大笔,但能不能赚到钱,取决于矿洞里储藏的玉石成色及产量。行家里手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要赌运气。
  张定坤先派觉图和敏登打头阵,又重金请塔沙参详,自己也再三勘察,都觉得这洞里头不是没货,是挖得还不够深。
  时机稍纵即逝,他素性果敢,当即找卢振廷担保,签了契约缴了税款办妥了一系列手续,接手了这个场子。
  玉石行当头炮能不能打响十分要紧,但再要紧也没大少爷要紧,他将赵文赵武留在矿上照应,单枪匹马回了沪城。
  等的这些天半点没闲着,先上伍公馆详细汇报了这大半年的进展。伍爷趁着他回来,将装修落妥的珠宝玉器店办了个开业仪式。
  伍平康请了不少电影明星来捧场,开业当天报刊杂志记者云集,镁光灯“噗噗”闪个不停。店面装修得十分阔气,玻璃柜子里陈列的玉器件件都是精品。
  张定坤不是空手回来的,那驮袋里头,一边是给大少爷的箱子,一边是搜罗来的好货。他搭上了昂觉坤这条线,又向来胆大,反其道而行之,过边境拿着卢爷的印信缴了税款,不等护送,单人快马,腰缠万贯地跑了回来。
  连伍爷看到他从粗布棉絮堆中拎出来的货都吃了一惊。华缅边境的山匪要劫了他,够吃好几年!
  张三爷的回归在沪城的社交场合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他三教九流结交的朋友多,办完玉器店的开业仪式,饭局、舞会邀约请柬雪片似的飞来。霓裳姑娘替他制的一箱子新裳总算有了用武之地,近一米九的身高是天生的衣架子,华服加身,走到哪都令人瞩目,三天两头上报纸。
  他趁机筹办了个慈善酒会,替普济堂筹了笔善款。又上银行和电报局立了户头、开通了密匙,往后再有急事就能发电报,交易往来、银钱汇款也方便。
  料理完这些琐事,才终于抽出闲暇去长柳书寓找柳宁,大步跨进门,就接收到了柳宁的眼色。他会意地压下笑容,摆出一副来消遣的模样,“给爷准备一桌酒菜,晚上请几个朋友上你这热闹热闹。”
  旁边传来一道清冷声线,“定坤兄。”
  他转头,三岛春明在一群东瀛商人的簇拥下从包厢里走出来。
  “三岛先生,这么有雅兴?”他家大少爷不在跟前,他懒得跟这小白脸称兄道弟。
  “我是闲人,不比定坤兄事忙。”三岛春明面上是一贯温文浅笑,眼底却漂浮着一层冷漠不屑,“才在月城唱了一出大戏,这会又有闲心消遣,定坤兄果然不负风流名声。”
  张定坤这才想起来,当日喜堂之上,这小白脸好像也在场。这是嫉妒他把大少爷拐跑了?
  “三岛先生过誉了,唱戏也罢,消遣也好,总得有人陪着才过瘾。”他面泛得色,“今儿倒想喝一杯,上回也没分个高下,咱俩再喝一场?”
  “改日奉陪。”三岛春明拂了拂衣摆,径直上车走了。
  柳宁仍端着腔调, “三爷——您可算回来了,您快瞧瞧,咱新弄的这地界怎么样?不比原来差吧。”
  张定坤跟着她房前屋后的转了一圈,“唔,是不错。好久没尝过你手艺了,去,弄几个下酒菜,咱俩好好叙叙旧。”
  等酒菜上桌,房门一关,张定坤拿筷子敲着碗边,“这是唱的哪一出?这东瀛来的小白脸经常上你这?”
  柳宁示意他低声些,“三哥,最近生意太好,我新招了不少人,保不齐就有眼线,往后来往得慎重些。”
  她给她哥斟上酒,疾声道,“三哥,这三岛春明可不是普通人。东瀛人在咱北边闹腾的那些事你总该听说了?南边,恐怕是由他来筹划,迟早要有事故。”她这些日子,跟东瀛商圈的人来往密切,掌握也传递了不少情报,摸清了底细。
  张定坤皱眉,要真是这样,事情就麻烦了。
  尽管三岛雄一郎是东瀛军部重臣,但名声不显,东瀛国内局势也颇为复杂。三岛春明来沪城,不是没有单纯经商的可能。若只是个商人,强龙不压地头蛇,不怕他反了天。若与时局挂钩……
  柳宁显然跟他有同样的想法,“三哥,你千万不要跟他杠上。”个人再能耐,在政治机器面前渺小如蝼蚁。
  三岛春明在她面前都毫不遮掩对方家大少爷的觊觎之心,她哥迟早会发觉。“你往印缅找出路是对的,国内形势越来越紧张了。你劝劝大少爷,让他跟你一块走吧。”
  “嗯,我明白。”纵横商场多年,张定坤有十分敏锐的触觉,点头首肯,“我会说服绍伦的,你跟我们一起……”
  “我不能走,三哥,你知道的,我有任务在身。”柳宁坚定地看着他,“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你不阻拦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她起身走到轩窗边,扫视一圈,没有窥探的眼睛,才敢放心欣赏初夏的美景。她深吸口气,“遍地的豺狼虎豹,都把咱华国当成了一块肥肉……可终有一日,这大好河山,我们不必躲也不必藏,想去哪就去哪,想跟谁在一起就在一起……是一个自由、崭新、美好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