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话剧演员都不是什么能早起的生物,排练开始时间定在中午。她到剧场的时候,只有导演和多多两个人在。
  王导乐呵呵地指指桌上热乎的蛋饼,“我们包三餐,吃早饭了吗?别客气。”
  “吃了。”
  沈棣棠压根没打*算客气,一边说吃过早饭,一边选了个里脊最厚的握在手里,一口咬下去,满嘴留香。
  这不正经剧组的伙食居然还不错。
  吃完早饭,她把本子上的几个图案拿给王导看,他拿着铅笔圈圈点点,提了不少意见,沈棣棠根据他的意见一遍遍重画。
  画来画去,王导还是不满意。
  沈棣棠没拿到剧本,只能努力理解王导过于感性的描述,“这个花相当于是村落的图腾?能不能跟我讲讲这个图腾的含义,或许能有灵感。”
  王导思索片刻,难得收敛笑意,“小蓝花意味着繁衍,剧本里有句祈福词,叫做瓜瓞绵延,家族畅旺。”
  沈棣棠明白他意思,但脑子里依然什么都没有。
  难道画一串排排坐的大西瓜吗?
  “其实繁荣与凋零是共存的。”王导拿着她画的蓝色月季端详,“村子里的人最大的信念就是家族永恒,但家族永恒必然伴随着个体消亡,所以这朵花不会这么朝气蓬勃。”
  ......上一版丁香你说这花没那么凄凉。
  沈棣棠咽下吐槽,另起一张。她反反复复地画了无数次,几乎把市面上常见的所有花型都画遍,王导一会说胖一会说瘦,怎么都不满意。
  他要是最后决定要那个煎蛋花,她能立马把桌掀了。
  她揉揉酸痛的手腕,说:“你等会,我下楼去大自然里找找灵感。”
  顺便找没人的地方薅两把草坪消气,满肚子吐槽撑得慌,再画下去她午饭都省了。
  “棣棠。”
  听到有人叫,她下意识地回头,一时忘记那声音有多熟悉多讨厌。
  看清来人后,她皱眉,嘴比脑子快,“叫你祖宗有事?”
  愉琛笑出声,以一种奇妙的目光看着她,像在嘲笑她自作多情。
  沈棣棠总算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脸热。
  王导乐呵呵地打圆场:“你看你这小姑娘,嘴巴怎么这么凶?愉琛你吃早饭没有?来来,保温箱里有热蛋饼。”
  “棣棠。”他语调微微上扬,没理会王导,视线直直落下来,像在她脸上点火,“是一种花。”
  讨厌的人,在说她最讨厌的花。
  “花开时繁茂,风一吹花瓣就凋零,漫天飘落。”
  他走近一些,单手解开衬衫最下端的几颗扣子,视线依然轻飘飘地落在她脸上。
  “有彩绘颜料吗?”
  “不如直接试试看?”
  第9章 山吹
  沈棣棠讨厌她的名字,因为这名字是她素未谋面的奶奶起的。
  季灵芝在沈勇面前没有脾气,处处哄着他,比幼师还会提供情绪价值,唯有一件事,季灵芝很坚决。
  那就是不让沈勇那极品的妈,也就是她的婆婆,见沈棣棠。
  季灵芝唯一一次硬气,就是为了沈棣棠。
  奶奶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过过好日子,也过过苦日子。熬过那段黑暗时间的人,本该活得更通透,可不知怎的,到她奶奶这里倒是反了过来。
  老太太将他儿子的事业视为“钢铁帝国”,在夫妻之间大大小小的事上“垂帘听政”,归根结底为了两个字——“皇嗣”。
  沈棣棠显然不具备成为“皇嗣”的先决条件,老太太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她名字上。
  本来是要给她起名叫沈棠棣,取自“椿萱并茂,棠棣同馨”,棠棣是种花,学名郁李,花团锦簇,紧凑团结,通常指兄弟和睦。
  说白了,“棠棣”二字,基本就是文绉绉的“招娣”。
  季灵芝好说歹说,总算说服老太太,把棠棣二字换个顺序,改为棣棠。
  季灵芝原话是:“女孩子家家,叫堂弟,这不是旺别人家香火吗?”
  这话简直说进老太太心坎里,老太太同远房妯娌间有些鸡零狗碎的旧怨,沈棣棠有亲弟弟之前,要是先有什么远房堂弟,那还得了?
  最终,沈棠棣变为沈棣棠。
  个中曲折她不得而知,只知道她奶奶最后也没如愿抱上孙子,算是季灵芝委曲求全的胜利。
  季灵芝总是哄她,说棣棠是另一种灿烂又诗意的小花,也叫东瀛山吹花,寓意很美,这种花被风一吹,如山魂飘动,花瓣落满山坡。
  沈棣棠很清楚,季灵芝是想努力说服她,棣棠这个名字和她奶奶的期待没有半点关系。
  她想问妈妈,却不敢问,既然这花这么美,既然她这么喜欢这种花,怎么从来不画它?棣棠花从未出现在她心爱的画架上,也从未出现在季灵芝任意一幅画里。
  所以,沈棣棠依然讨厌这个名字,因为名字里暗含着季灵芝的精神胜利与妥协。
  沈棣棠有时在想,季灵芝是个矛盾的人,也许艺术家都是矛盾又割裂的。
  她一面坚决地为了女儿对抗婆婆封建余孽的思想,一面在沈勇面前践行三从四德,一面对家暴零容忍果断离婚,一面迅速嫁给与沈勇别无二致的另一个男人。
  关于季灵芝与沈勇离婚这件事,沈棣棠并不是没有听到过传闻。在路上碰到好信的街坊邻里,总有人拉着她说,你妈嫁给你爸就是为了钱,这不,大难临头各自飞咯。
  沈棣棠总是变着花样、言辞激烈地骂:
  “你想为了钱结婚,也得照照镜子,钱能看上你吗?”
  “那你为什么结婚?未婚先孕?还是为了穷?”
  “等你家大难临头,让我好好看看你们怎么飞。”
  ......
  时间长了,这样的声音再也传不进她耳朵。
  沈棣棠有自己的一套逻辑,逻辑的核心就是季灵芝没错。
  就算她是为了钱跟沈勇结婚,那又怎么了?除了钱,沈勇还有别的优点吗?
  男人总不能要一头,没一头。
  转学之后,那些难听的言论又重新出现,可这次,她却无从下手。
  因为校园内的恶意与邻里间的恶意完全不同。
  邻里之间,多半是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做的大爷大妈,打着“关心”的旗号,舞到她面前,试图套出点新鲜出炉的八卦。
  她可以轻而易举戳破他们伪善的面皮,用莽撞的辱骂回以颜色。
  可校园里,那些恶意受校规管束压抑,是隐晦而无形的。
  也许是三三两两的斜眼示意,也许是似有若无飘来的议论,又或者是早操时故意从她前后路过,一阵风似的带起她那件格格不入的校服裙,跑远后,嬉笑着看她手忙脚乱地按住裙角。
  她满腹的火气就像漏气的皮球,任人拍打揉搓,却毫无暴起反弹的余地,让她无从对抗。
  她每一次的爆发,都只会换来对面轻飘飘的装傻:“招你惹你了?”
  好像她在没事找事,好像他们什么都没做。
  所以,沈棣棠讨厌学校。
  讨厌瓷砖统统缺角的教学楼,讨厌门关不严的女厕所,讨厌在走廊厉声呵斥学生的老师。
  这一切,都是国际部的校园生活里没有的。
  /
  二月十三日,也就是情人节前一天,沈棣棠照常穿着格格不入的国际部校服,顶着一张臭脸来上早自习。
  她掏出手机,点开一棵小树图案的手机app,把时间条拉满,然后丢到书包里。
  小树软件的功能非常简单,设定好专注时间,就可以种下对应时长的小树苗,这期间如果玩手机的话,树苗就会枯死。如果坚持住没有玩手机,时间到就会成功种好一棵树。
  本质上是个戒手机瘾,专注提升效率的软件。
  沈棣棠之前并没有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她能在画室从早八点坐到晚八点,手感奇好的时候,期间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画画是她擅长的领域,她没有专注问题。可在高三一班这两周,她每天听着催眠的理综课程,看着蝌蚪似的数学符号,忽然觉得手机可太他爹的好玩了。
  她在各科老师的眼皮子底下,两天内把之前丢到一边的小鳄鱼洗澡打通关,看着屏幕上满意眯眼笑的鳄鱼,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得戒掉手机。
  可是树种了一排又一排,她听课依然像是听天书,数理化生四门,除了某些反复出现的题目,她能背出答案之外,其它基本都做不出。
  沈棣棠长这么大,第一次当笨蛋,还是在一群讨厌的人中间当笨蛋。
  她沮丧,但也不服气。
  她从书桌里翻出aa的遗传题,决定从简单些的生物下手,她能背出那篇没几个正常汉字的离骚,就能背出小明他爹秃顶的遗传规律。
  掏练习册的时候,她手肘不小心碰到同桌陈尔欣,同桌凉凉扫她一眼,没说什么。
  她和陈尔欣的关系依然很紧张,但不是毫无变化,甚至这期间,还有过缓和的机会,陈尔欣曾经主动跟她搭话,只是她没理,关系又搞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