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直觉不可以扔下她。
  “路上好好给我解释。”主意一定,他利落转过身,别起衣角,勾腰偏头,“上来!”
  南般若抿住唇,轻轻伏上兄长的背。
  他的语气略微有些不自在:“事急从权,出发了。”
  “嗯。”
  七仙女和太微只觉眼前一花。
  回过神时,大公子已经带着姑娘飞出了院墙,墨黑的夜色间隐隐留下一道金光尾迹。
  太微:“大公子什么时候偷学了禁术焚金诀?”
  七仙女后知后觉:“等等,姑娘方才说什么来着?皇帝小儿何故谋反!”
  太微:“不可以这样说。”
  七仙女不服:“我又没说错!皇帝小儿软弱无能,蔺青阳都骑到他脸上了他连屁也不敢放——要不是咱们主君保着他,他早就被蔺青阳吃干抹净——他还敢反水!”
  太微:“天佑帝年纪比你我大,不可以叫他皇帝小儿。”
  七仙女从善如流:“哦,皇帝老儿。”
  *
  上京城中,灯火辉煌。
  摘星高楼鳞次栉比,一盏盏明灯把雕花斗拱映成半透明的赤玉。坊间悬满桃花灯,放眼望去,流光溢彩,一派盛世景象。
  南般若伏在兄长背上,长发在滑凉的夜色里翻飞。
  南念一双足连点,踏过一片片华美屋檐,琉璃窗间不断闪动两个人的影子,好似焰火流动。
  南般若望向身后的尾迹。
  光明厚重的金,和渡劫时看见的金龙色泽相近。
  南念一压低嗓子,郑重问道:“今夜秘密诛杀蔺贼的事情,究竟谁告诉你的?”
  南般若把脸颊倚在他的肩膀上,摇了摇头。
  “阿兄,”她声音很轻,“天佑帝他啊,早就被蔺青阳吓破胆了。临近动手,他越想越慌,主动去找蔺青阳,把阿父卖了。”
  她紧挨着兄长的背,清晰地感觉到他脊骨一震。
  “……你继续说。”他沉声道。
  “蔺青阳将计就计,在宫中设下伏兵,围杀阿父。”她深深吸气,“阿父明明是奉诏讨贼,天佑帝却矢口不认,反而诬蔑阿父谋反。”
  平地起惊雷。
  “般若。”南念一按捺住惊怒,温声问道,“这样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南般若张了张口,喉咙里仿佛堵着棉花。
  半晌,她闷声道:“阿兄,我若说我死过,死而复生,你会不会就不信我了?”
  “……”
  南念一唇角下抿,将焚金诀催动到极致,身后留下一重重残影。
  他的沉默让南般若悬起了心。
  是啊,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说出来谁信。
  南念一忽然开口:“我信。”
  南般若一呆:“为什么?”
  他语气难言地认真:“我能感知般若此刻有多难过。般若,我在,不要难过。”
  “阿兄……”南般若心口仿佛被石块砸中。
  一瞬间她心里烫,鼻腔烫,眼睛也烫。
  她近乎狼狈地把脸拧向一边,用力盯着光华灿烂的上京夜景,使劲眨眼。
  南念一偏偏头,示意她往左侧看:“若是回得早,说不定还能赶上桃花市。”
  她顺着他的指引望过去,只见横平竖直的坊道间灯火通明,处处缀满桃花灯,飞檐桥拱氤氲成一片片桃花色。
  穿行其间,定会染一身浮光暗香。
  南般若僵住。
  前世宫中出事之后,阿兄正是在桃花集市找到了她。
  他带她杀出重围,身后追兵密密麻麻,犹如黑暗的潮水,漫过哪里,哪里只余一片死寂。
  身边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都战死了。
  最后只剩下兄妹二人。
  他也是这样背着她,施展焚金诀,掠过一座又一座摘星楼。
  逃啊逃,一直逃。
  一直逃……
  她快速小口吸气,压住胸腔痉挛。
  “般若,你再往前看。”
  南念一察觉到她状态不好,没话找话安抚她,“朱雀楼的风火墙看见没有?过了那长巷子便是天舟坊。明日我们便乘天舟回炎洲去,再不掺和这些破事了。”
  南般若视线落向长巷子,心口顿时一梗。
  阿兄不知道,他就是死在那条长巷。
  分明已经相隔百年,一幕幕画面却清晰得像是昨天。
  那时他把她送上天舟,转过身,头也不回踏进黑墙的阴影,提起长刀,一个人拦下千军万马。
  天舟缓缓浮起,她可以看清巷中景象——
  长刀金光熠熠,不断斩落袭来的刀枪剑戟。阿兄英姿勃发,像个金灿灿的战神一样,轻易可以守到天荒地老。
  南般若曾经满怀希望地想:这些人都不是阿兄的对手,趁着天舟飞得还矮,阿兄只要找机会甩掉他们,就可以跳上天舟,一起离开!
  就在她望眼欲穿之际,一道凌厉至极的剑气呼啸而至,一击击破阿兄金身防御,斩穿他的身体。
  血光飞溅,阿兄给她揣在怀里的桃花糕洒了一地。
  趁他受伤踉跄,敌人一拥而上。
  当时天舟已经浮空数丈,长枪短剑刺入皮肉的声响却近在南般若的耳畔。
  她不管不顾想要翻下天舟,阿兄知道她的心思,挥开粘在身上的敌人,撑起扎满枪尖箭头的身躯,冲着天空大喊:“满门死绝,谁来伸冤!走——”
  走——
  走——
  敌人像潮水一样,不断涌上前、涌上前……
  他的身影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扎满签子的糖葫芦,倒也倒不下去。
  他一直站着。
  至死为她守着巷子口。
  第3章 凤天鼓楼“回头拆了它。”
  前世那一夜,南般若终究没能逃出上京城。
  兄长战死不久,天舟就被击落了。
  一支巨大的带链铁弩呼啸着刺穿了天舟左侧护板,那一声轰鸣震得天舟上的南般若双耳失聪,胸膛闷痛。
  铁索在绞车里一抻,天舟顿时摇摇晃晃失去了平衡。
  它打着旋栽下去,撞向一座琼楼。
  烈风声、闷啸声、尖叫声、崩裂声……世界颠倒破碎。
  轰隆一声震天的颤,南般若被甩出天舟,摔进一片灰尘弥漫的废墟。
  她刚想爬起来,就被人重重一脚踩了回去,灰尘冲进鼻腔,呛得她无法呼吸。
  “抓到南戟河的女儿了——我抓到她了!”有人沙哑兴奋地大喊。
  她被人粗暴地拎起来,反剪双手,用粗糙的硬麻绳捆住。
  她断了腿,被那个五大三粗的士兵半拎半拖着行走,穿过几条大道,扔进冰冷潮湿的地牢。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是蔺青阳赶来帮了她——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他就是罪魁祸首。
  青年长得好看,态度温和,三言两语就骗得她信任。
  他把她带出地牢,给她治伤、换洗,替她安排了一间暖和干净的院子。他答应她,一定会帮她查清真相,如果她的家人真是冤枉的,他会替他们伸冤。
  那时的她天真单纯不谙世事。
  她傻乎乎地相信他。为了求他帮忙,她甚至不自觉地亲近他。
  他自然不会放过自投罗网的猎物。
  她急于打听父母的事情,当他故意骗她说南戟河夫妇还活着,还有可能得救的时候,她被他引诱着上了床。
  *
  往事灭顶而来。
  南般若身躯战栗,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捏紧,一下一下狠狠地攥。
  “咳,咳咳!”
  南念一用嘶哑的咳嗽声唤回她的神智。
  “勒——勒死我了。”
  南般若连忙松开胳膊,心虚地把脸埋到他背上。
  半晌,她发出闷闷的声音:“阿兄。如果情况不好,有什么万一的话,你一定不要管我,你回炎洲,东山再起。”
  南念一被她弄得眼鼻发酸。
  “别说傻话,阿兄定会保护你。”
  “不要保护我!”
  他知道她情绪不对,不想刺激她,也不愿违心答应这个无理要求。
  敷衍嗯两声,目光往前一扫,果断转移
  话题。
  “看,前面好大一个鼓!”他道,“离京之前,我带你上去,咱们把那大鼓给它敲破了,留它一地鸡毛,如何?”
  南般若哑然失笑。
  兄长向来是个性情稳重的人。为了逗她开怀,竟然说出这么不着调的话来。
  她顺着他的指引望向那座楼。
  目光微微一滞。
  这是一座古朴厚重的钟鼓楼,像一只坚石巨兽伏趴在上京城中。
  五彩凤纹大鼓竖在二楼。
  这是上京城中最醒目的地方,凤天鼓楼。
  蔺青阳上位之后,很快就命人拆除了这座楼。
  因为……
  再世重生,南般若实在不愿再回忆那些事。
  她想要别开脸,但那一列整齐的青色城砖却牢牢攫住她的视线,像一个可怕的漩涡,拽着她无力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