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说起来,她能知道真相,还得感谢宣姮。
  “阿兄,”南般若轻声告诉兄长,“除掉我们之后,蔺青阳会娶天佑帝的妹妹宣姮,然后,天佑帝宣赫便可以顺理成章把帝位禅让给他。”
  南念一眸光微凝:“如此。”
  宣氏一族已经三代没有出过身负帝火的天命人,这一代更是人丁凋零,只留下宣赫、宣姮兄妹二人。
  天佑帝迟迟生不出子嗣,乱象四起,天子之位岌岌可危。
  “宣姮可以生。”南般若道,“她生出的也是宣氏血脉,也有可能身负帝火,所以蔺青阳篡位并没有引发什么动荡。”
  若要认真计较,蔺青阳上位之后,所有蠢蠢欲动的势力反倒安分蛰伏了,一派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新气象。
  南念一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他能感受到般若的情绪糟糕得一塌糊涂,他抿紧唇角,足尖在檐间疾点,曳着一道金影,从那座巨鼓城楼上方掠过。
  南般若不自觉垂头往下看。
  今日桃花市,凤天鼓楼也悬满了桃花灯,盈盈的,一盏一盏晃动在墙壁下。
  她眼前一黑,再度被旧事吞噬。
  百年之后她仍然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她搬了个小杌子,乖乖坐在院子里,等蔺青阳带消息回来。
  他说她身体弱,要多晒太阳。
  她把他当作唯一的浮木,每天老老实实听他的话,他让她晒太阳她就晒,他让她喊他夫君她就喊。
  院门突然被踢飞,宣姮带人闯了进来。
  “好哇,好一个金屋藏娇!”
  “难怪总是不见人影,敢情是被狐媚子勾走了魂!”
  “贱婢!你可知那是谁的男人!你好大的胆!”
  南般若什么也不知道。
  她一脸无辜的样子更是让宣姮怒火中烧。
  宣姮恨恨盯着她:“大婚在即,既然他舍不得处理干净,那就由我这个嫡妻越俎代庖了!”
  旁边一个太监掐着嗓子喊:“什么勾栏玩意儿也敢乱爬主子的床……”
  南般若告诉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南般若,家父炎洲君,南戟河。”
  片刻寂静之后,宣姮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狂笑,笑得像个疯子一样:“什么?!你居然是那个反贼的女儿!”
  南般若不知道宣姮在笑什么,她正色告诉对方:“家父不是反贼,夫君说过,定会还我们清白。”
  一听这话,宣姮和随从的脸色都变得十分古怪。
  “主子,要不……”大太监狠狠比划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宣姮只盯着南般若。
  她的眼神极其复杂,憎恶,鄙夷,讥诮,她的笑容甜腻得可以挤出毒汁:“不着急,先带她去见见亲人,再送他们一家团聚。”
  宣姮挥挥手,南般若被绑出了院子。
  这一行人押着她,穿过几条大街,来到凤天鼓楼下。
  附近围满了百姓,指指点点,嗡嗡嘤嘤,拍手叫好。
  “南般若,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许多年后,南般若仍然清晰地记得宣姮喷在她耳后的气息——香甜,滑腻,湿热。
  她顺着宣姮的手指望去,看见那面凤纹巨鼓下方,厚重城砖外,悬了好长一列人头。
  阿父、阿母、阿兄,还有很多熟悉的叔伯,他们被悬挂在凤天鼓楼的墙砖下。
  整整齐齐。只有头。
  这里是整个上京最热闹的地方。
  百姓们都来看权贵掉脑袋。
  “你管蔺青阳叫夫君?你该不会以为他真想娶你?”宣姮的声音微微颤抖,热息一下一下拂过南般若的耳朵,“别做梦了,他可是诛杀这群反贼的第一功臣啊!”
  南般若不敢信。
  他明明说过,他相信南家没有谋反,他说他定会帮她查明真相,他说他在想办法救她的父母。
  她不敢相信有人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谎。
  宣姮讥笑:“他就是要让南戟河九泉之下不得安生,他就是要让那个老东西亲眼看着,自己尸骨未寒,女儿就躺在仇人的身下献媚承欢!南般若,你的父母亲人挂在城头,都在盯着你这条小母狗!”
  南般若发不出反驳的声音。
  宣姮扯住她的头发,逼她仰头直视城墙上的头颅。
  那一天的阳光像烧红的针,扎进眼睛里,几乎能将双眼刺瞎,南般若不知道眼睛里流出的是血还是泪。
  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宣姮刻薄的声线和百姓嗡嗡的议论仿佛巨石,压在她心口,让她无法呼吸。
  谋逆……反贼……意图弑君……活该去死……活该去死!
  蔺青阳势大,宣姮没有在凤天鼓楼下耽搁太久。
  南般若浑浑噩噩被人拖着往外走。
  她被扔进一处暗巷,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抓着她,侍卫拔出长刀,铮一声捅向她。
  南般若并没有挣扎的意思,她愣愣看着刀锋上的寒光。
  那把刀很大,刀身比她小腹还要宽。
  宣姮恨她,并不是要一刀杀了她,而是要破开她的肚子,让她在巷子里痛苦挣扎,流一地脏污,极尽丑陋地死去。
  眼看那把大刀就要切进她的身体,南般若并不感到恐惧。
  对于那一刻的她来说,死是一种仁慈。
  忽然一道极其强势的剑气破空而来。
  一声震响,刀刃应声而碎。
  这道剑气救了南般若。
  她一眼就认出了它。
  就在前些天,它在长巷子里面击破了兄长的金身防御。
  而那个眸底淬着寒霜,提剑大步走来的男人,正是与她满榻缠绵的蔺青阳。
  是他。
  果真是他。
  “偷情”被撞破的蔺青阳根本没有半点心虚,他眉眼平静,态度冷淡,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宣姮。
  他不在的时候宣姮很吵,闹着“捉奸”,但他人来了,这位长公主乖顺得像个小猫。
  很快,暗巷里只剩下蔺青阳和南般若。
  她变成了一只木偶,呆呆愣愣地望着他。
  他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俯身把她抱到怀里,带她往外走。
  “凤天鼓楼……凤天鼓楼……凤天鼓楼……”
  他侧耳听她微弱的声音。
  “啊,”他停下脚步,轻笑,“回头拆了它。”
  她魂魄不在,只傻乎乎点点头。
  *
  南念一踏着金风掠过凤天鼓楼上空。
  南般若怔怔回眸,看着雕梁画栋的古朴城楼一寸一寸被抛到身后。
  鼓还在。楼还在。父母兄长也还在。
  她回来了,所有悲剧尚未发生——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
  她紧紧抓住兄长宽阔瘦硬的肩膀,指尖几乎嵌到他的骨头里面去,千言万语顺着心脏剖开的血口子往外涌,话到嘴边,她却只说:“阿兄答应我了,定要带我敲破这面大鼓。说话算话。”
  南念一鼻酸:“自然。”
  南般若:“还要叫上阿父阿母一起敲。”
  南念一:“……”
  这就真过分了啊。
  他不想她难过,也不能违心答应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正当南念一愁肠百结时,忽闻前方宫道遥遥传来了马蹄声。
  他运足目力,视线穿透浮满上京的雾霭光晕,隐约看见一乘八骏战车正在驰往内城。
  南念一如释重负:“追上了——他们在那儿!”
  第4章 天作之合“他也回来了!”
  “追上了——他们在那儿!”
  南般若急忙屏住呼吸。
  她不敢再发出声音打扰兄长,只敢用力抓皱他肩膀上的衣料,尽力用意念减轻自己重量,提心
  吊胆地掠过一座座金碧辉煌的琼楼。
  前方宫道不再繁华热闹。
  左右两面黄瓦红墙,嵌一条青砖大道,笔直通往皇城。
  宫道尽头,两扇厚重玄门早已经被打开,战车可以畅通无阻驶入。
  从远处望去,那座皇城就像是一只蛰伏在暗夜之中的巨兽,悄然张开了血盆大口,黑暗深处藏着肉眼不可见的森冷獠牙。
  “黑啊!真xx黑!”南念一沉声感慨。
  他脚步一错,咔嚓踏碎一处弯月檐角,掠过十数丈距离,啪一声轻响,落在宫道左侧的高阔红墙上。
  南般若感觉自己的心脏坠在了身后,荡一个大秋千,晃晃悠悠追上来。
  “唰,唰,唰!”
  南念一在高墙上方疾速飞掠,焚金诀催动到极致,金色残影曳在身后,足尖几乎不沾黄瓦。
  斜下方,战车轰隆飞驰,青道与红墙闷闷震颤。
  它距离那两扇洞开的玄门越来越近,兽首门顶上方开始簌簌落灰。
  南般若的心脏吊到了嗓子眼。
  “唰——”
  紧追战车的尾迹,南念一脚踏墙壁,斜飞而下。
  ‘快……快……快……’
  南般若只恨不能把身体化成一道风,给兄长添一些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