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红璎忽地站了起来。
  他气冲冲地转回身要踹脚边的箱子,想想又心疼,放下了,痴痴地望着箱子。
  红璎被人骗了,整个冠玉馆都知道了。
  回到前堂干活的宜尔一边擦着桌案,一边想着那失落的眼神,心口空荡荡的。为何这世上痴情人总被辜负?
  她低头暼向倚在男子怀中娇笑的女子,而男子则每每趁对方不注意露出嫌弃的神情。
  世事真是不公,换一下就好了。
  欢声笑语中、嬉笑怒骂间,半轮明月从最西边一直往东攀。
  宜尔以前回房都很早,昨日已经很晚了,今日更是晚得不能再晚,甚至还被喝醉的客人灌了几壶酒。
  她叹气,扶着头往外走。□□院中的合欢花虽已闭起,但仍清香袭人,宜尔的脚步不自觉便追着这气息而走,想在夜里赏赏花。
  粉霞之下,另有一片蓝影。看来有此想法的不止她一人。
  宜尔看到人影本想退走,留意到那熟悉的浓妆时却止住了脚步。看他抱着酒坛一口接一口,几番犹豫后,宜尔走上前。
  “这酒喝多了,翌日头会很疼。”王馆主为了省钱,让柴爷他们兑了不少水进去。
  红璎抬起脸,一张脸哭得稀里哗啦,妆糊了大半,白里抹蓝,大半夜的跟鬼一样,给宜尔吓了一跳。
  看到有人过来,红璎跟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直接炸起,“你也来看我笑话是不是!?你凭什么?你个矮冬瓜!断眉怪!”
  飞来横祸,莫名其妙挨骂,酒意上头的宜尔也破口大骂:“你凭什么骂我?你才花里胡哨!妖里妖气!”
  “你不过是个洗衣裳的贱命!”
  “那也好过千人睡万人尝的卖笑人!”
  “哪有那么多人!”
  “我哪里矮!”宜尔也喊回去。
  两人吵得头疼,红璎气冲冲地坐回去,宜尔也捏着拳头站在树下。
  夜里的冷风吹凉了脸,宜尔发起呆来。她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何大半夜在这儿和人吵架,回去睡觉不好吗?明天还得早起,说不准现在已经到明天了……
  “抱歉,我乱发脾气。”旁边嘀咕了一句,宜尔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抱歉。”他又轻声道。
  她看向他,“我也不对,骂得那么难听。”
  红璎忽然就笑了,“一个贱命,一个贱人,都贱,也不知争什么……”
  “我不觉得自己的命贱。我娘费劲将我养大,我自己又辛辛苦苦把自己养到这个岁数,是很金贵的。”酒真是可怕的东西,宜尔难得同莺语外的人多说。
  红璎有些发愣,“是啊……都金贵……我的钱也很金贵……可如今是个人都来笑我……”
  宜尔方才在前堂确实听到几个倌人窃窃私语他的事,“倒也没那么多,笑你的人本就讨厌你,常人怎会觉得被骗光了钱好笑?更多是可怜你。”
  宜尔这么一说,红璎哭得更凶了,拎着酒坛猛地一灌,一大半都没喝进去,哗啦啦全洒在身上,将衣衫浸透。
  酒坛咚地一声立在桌上,他用袖子一抹嘴,还是湿的。
  宜尔看不下去了,持着一种兔死狐悲的心情,递过手帕,“擦擦吧。弄这么湿,夜里风凉,说不准要染风寒。”
  “像我这种被人骗的傻子,得风寒死了算了。”他盯着她的手帕,喃喃道。
  眼泪又从他眼眶里流出,“你可知她为何没来?她跟牛刚一起带着我的钱跑了。你说我哪点不如他?”
  居然是牛刚……难怪这么巧他昨夜也不见了。宜尔回想了下牛刚的模样,高大结实、沉默可靠,是个很有男子气概的人。想来那寡妇是更钟意这类人吧?
  红璎仍在哭诉:“我精挑细选,找了个勤奋老实的苦命女子,观察了两年,将我全部家当都交给她,让她去邻城买田地、屋宅,然后回来赎我。”
  他吸吸气,“你知不知道,我从来不哄骗过哪个女客,我都是老老实实,逗她们笑,陪她们玩,挨了不知多少巴掌,才攒到那些钱……我的钱……”他哭得更凶了,一把鼻涕一把泪,邋里邋遢,任谁看了也猜不出这是冠玉馆的小倌。
  宜尔看他如此也有些心酸,若是她攒的钱被别人骗走了,估计哭得比他还凶。
  “不是你傻,是骗子心坏。他们好吃懒做,所以才爱偷别人的成果。”
  红璎痴愣。
  宜尔往厨房走去,端了盆水出来,将帕子濡湿,又往他脸上一抹。
  知道他醉了,她下手也很随意,不求轻,只求擦得全面。
  一帕子抹完,他脸上粉掉了大半,宜尔不禁感慨:“你这粉不牢啊。”
  红璎呆呆回道:“钱都省着了,胭脂自然凑合。”
  冷水洗脸,他稍微清醒平静了些,接过手帕自己蘸水擦。
  等他擦净了宜尔才发现他的眼睛是细长低垂的,而不是炭线画出的那种宽大,鼻尖上有一颗小黑痣,斜侧往上又有一颗,点缀其上,有丝清远又魅惑的气息。
  “你素着好看多了。”她坐到他对面。
  红璎擦脸的动作一顿,有些责怪地瞟她一眼,“这种时候哄我?”
  “我不会哄人,说的是真话。”
  “真好……”红璎忽而笑了,笑得柔情似水,“真令人羡慕。”眼中又滴下晶莹的泪来。
  “……钱再攒还会有的。”
  “那是我多年的积蓄。而我已是明日黄花,攒钱谈何容易?再寻一个不辜负的有情人又何易?”
  宜尔看着他,看着看着突然跑到合欢树后面用木棍挖土,刨了一会儿后,她拿着个满是泥巴的袋子走过来,放在水盆里搓洗,然后将袋子一整个给他,“这些给你。”
  她在这里藏了三袋钱,等着以后用来成家。
  宜尔的脸颊是酒意的酡红。红璎撑着脑袋一偏,笑出声,“喝醉啦?”
  “没。谢谢你当时给我的帕子。”
  红璎以看怪胎的眼神看她,默不作声将钱推回去,又被推回来。
  “这是我的钱,我想给谁就给谁。”
  “就为了块帕子?”
  “为了支持同道中人。”
  红璎扬眉,“我和你怎会是同道中人?”
  “同在攒钱改变命运之道。”她面上有一种平静的骄傲感。
  红璎噗嗤一笑,又沉思半
  晌,忽然严肃道:“那我们往后便结为挚友如何?互帮互助,此树作为见证。”
  宜尔笑了笑,“好。”
  红璎将冰凉的钱袋拢在怀里,慢慢侧趴下去,浅浅地笑了,星星、月亮和宜尔落在他眼里,是那样闪烁明亮。
  “谢谢你……你明天可不要后悔。”
  “不后悔。”
  第3章 怎么那么蠢
  有点后悔。
  宜尔翌日一早醒来,又困又累又头疼,还损失了攒的一袋钱。
  虽然可惜,但送都送了……而且她暂时不急着嫁人……而且钱还可以再攒……而且做好事是会得到福报的……总之,就这样吧。
  宜尔洗了把冷水脸,又用柴爷给她留的淘米水泡了泡手,然后去打水烧水,一边干着活,意识却总要飘乎四海。
  太久没碰酒,宜尔喝一晚就头疼头晕,前堂那些人却能天天喝……
  宜尔又跑去厨房喝了碗柴爷熬的醒酒汤,回洗院加紧动作。
  洗院只有宜尔和秦姐姐两人,为了好休息两人错时干活,上午宜尔,午后秦姐姐,傍晚再由宜尔收干了的东西,熏衣物……最后检查一番即可。
  由于她现在还兼任杂役,从明日起她和秦姐姐便换一下时间。
  值得庆幸的是,冠玉馆不算太大,人也不多,宜尔还不至于焦头烂额。她听说金玉堂那边光前堂就得十几个人一道清扫。
  金玉堂是今年刚开的,不知哪来的大财主,抛金丢银建了那么一幢。他们冠玉馆这种老地方,除了逐璧也没什么红人,只能靠着老恩客。
  不过即使如此,王馆主仍然懒懒散散,天黑才开门。
  宜尔将大盆中的衣物分类放在小盆中,然后将烧好后晾温的水倒进去,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搓。搓完一盆又换下一盆……
  搓得累了,她直起腰望望远处,然后又折下腰去拎起衣衫一抖,扑通一声,有什么掉进了水盆中。
  宜尔捞起一看,是半块刻着“辟土”字样的圆滑碧玉,晶莹剔透得动人。
  小倌里粗心大意的不在少数,宜尔习惯性地将东西折进麻布中,又看了一眼大盆上的字样,用墨笔在布面写上房间号:玉二三。
  玉二三……宜尔记得这是那个侠客叶为春的房间。怕他尴尬,馆主没让他去暖阁住,住进了倌人们住的厢房。难怪衣裳料子这样好。
  她将东西用绳子缠好放进竹筐中,想着之后杂役来取,突然又意识到牛刚不在,现在只能她去送。
  洗完衣裳,宜尔揣着布包往厢房去,迎面却碰上了逐璧,他坐在长廊栏杆上喂池中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