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万苔痕又笑,“我没有隐藏,只是那些人都认不出我罢了。若有人找我讨还血债,我也愿引颈就戮,以消罪孽。只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再见女儿一面,将这封信交给她。”他从衣襟间拿出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家宝收”。
  “我一直随身携带,等着重逢时给她。只可惜找了五年,只知她来过闭城。”
  幸而万苔痕除了武功,还有一技之长可以谋生。边走边寻,也不会饿死自己。
  他揉捏着早已发皱的信封边角,“年轻时造孽无数,如今老来才想着偿还,或许太晚了。”
  “先生自己觉得有意义,我以为便不算晚。”
  万苔痕心口一暖,他笑着收起信,突然想到:“宜尔可有学武的念头?”
  “我?我可以吗?”
  “你没有武学根基,这个年纪再学或许难成大业,但至少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还是可以的。如何?”
  宜尔眉眼一弯,笑容灿烂,“自然是好的,多谢万先生!”
  之前天天读《剑行录》,宜尔一直对武术的世界充满好奇,没成想能自己亲自学,她惊喜万分。
  万苔痕点点头,他站起身,“那明日我便教你最简单的马步。”
  宜尔看着万苔痕走出去,欢跃起来的心仍然高高飘在上空。她哼着走调的小曲,一直到去前堂的路上也未停止。
  月到中秋偏皎洁,动人心弦。
  前堂一桌又一桌,坐满了人。
  柴爷不喜群聚,平时都是独自用饭,此番做完菜也便回去了。
  宜尔环视一周,找到莺语和李荞安坐的那桌走过去,万苔痕也在。
  莺语脸颊通红,在她来前已饮了数杯,等宜尔一落座便为她斟满酒杯,“铁公鸡居然把珍藏多年的春台酒拿出来了,宜尔你快尝尝!”
  莺语拿着她的手捏着酒杯,坐在两人中间的李荞安靠在椅背笑望。
  宜尔哭笑不得饮下一口,被呛到,她皱起眉,“好辣。”
  “唉,没点口福啊你。”莺语坐回去,看向她身旁的万苔痕,“万先生要不要尝尝?真乃美酿~”
  万苔痕也被她欢喜的语气带动,面上挂着浅浅的笑,“老朽也无这个口福,戒酒多年了。”
  莺语遗憾长叹。
  李荞安将杯子举起,浅笑怡然,“只能我们两个酒鬼对酌了。”
  两人一饮而尽,露出宜尔不懂的畅快神情。
  王乌推着逐璧进来,手上拿着酒杯,“明日中秋,提前祝诸位美满团圆!”他话不多说,将酒饮尽,众人也纷纷饮下一杯,只有万苔痕不动。
  冠玉馆多的是饮酒如饮水的人。
  此次举杯以后,王乌没再废言,推逐璧到二人专用的桌子处。
  众人吃着美食,谈笑起来。
  逐璧人在宴席,不吃也不喝,只静默观望众人。一旁的王乌则被一个又一个人敬酒,喝得脸红脖子烫。人们走来同他说话,原本空荡的桌子很快便挤满了人。
  宴至半途,王乌遣人往每桌端上一盘月饼。
  莺语手最快,月饼刚端上来就入了她的嘴。
  宜尔也拿过一块,一边吃一边继续听莺语念叨这段时日在街头巷尾听来的各种传闻。
  这样热闹的氛围中,原本不动一筷的万苔痕也受到感染,有些饥饿。莺语见他要抬手,迅疾拿了块月饼放他手里,“是要月饼对吧?”
  万苔痕笑着点首,“多谢。”
  他接过月饼,咬了一口,是豆沙馅的,一股铁味的甜。
  万苔痕神色一变,俯身呕了一地鲜血。
  莺语吓得尖叫,李荞安赶紧起身接住往下倒去的万苔痕。
  宜尔环顾四周找人,“韩大夫!”
  万苔痕张嘴,然而源源不断的血涌出来,使得他难言一字。他的头突然落下去,双眼一闭,胸口再无起伏。
  韩大夫匆匆跑来,搭过脉搏一番检查,摇首,“已经断气了。”
  宜尔眉头紧皱,“怎会如此……”
  “万先生……”她将手搭在万苔痕胸口,上面一片平坦。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宜尔浑身一震,心脏猛地跳动,仿佛被闪电劈中。她举目四望,果然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
  屋外,明月下,白衣墨发的男子缓缓推着轮椅前行。
  轮椅骤然停住,男子两手按着扶手,站了起来。
  秋风拂过,衣袂翻飞,他往前走去,行走如常。
  秋风仍然在吹,从屋外吹到屋里,从橘子树到被遗留在桌案上的书册。书页被吹得哗哗作响,这是宜尔未曾读过的故事,这是《剑行录》的最后一册:
  汪台是一名杀手,武功超绝,冷血无情,收钱灭了温氏一门。
  哭声和血一道溅在耳中,不过是寻常,他从始至终未曾放在心上。
  那些前来复仇之人在他眼中渺小如蝼蚁,汪台不屑一顾。
  复仇蝼蚁之一的温星耗时数年精进武学、寻其踪迹,终于得见汪台。
  他找到了汪台,然而汪台因修炼邪功极速衰老、双目失明,却仍光明正大地顶着那个令他恨之入骨的名字生活。
  汪台虽然瞎了,功力却是大涨。温星苦无对策时,发现汪台多了个义女,名字叫宁和。
  真是天助他也。温星将自己打伤,博取宁和同情,躲在了他们小屋。
  汪台没认出他。毕竟人怎会记得落魄蝼蚁的样貌?
  温星虽然接近了对方,可无十足把握绝不会动手,他不能再失败一次。
  汪台不仅功力深厚,做事也很谨慎。他只吃自己做的饭食,极少独自出门。温星便一直静静等待着,等一个时机。
  时机很快便来了。是中秋佳节。
  他在月饼中下毒,又在酒中放了解药。见他和宁和吃过无事,戒酒的汪台也拿过一块月饼,从此命丧黄泉。
  *
  “逐璧!”
  一道清朗明亮的声音使正要走出后门的逐璧驻足,他回头望——跑得气喘吁吁的宜尔正撑着膝盖大口呼气吸气。
  逐璧有些意外,“宜尔如何知晓是我?”
  宜尔稳住气息,直起腰,“万先生说自己做过奸臣走狗,你又突然不见了,我当即便想到王家庄是被朝廷剿灭的。”
  逐璧是一个下了决心就做到底的人。幼时上学堂是,复仇亦是。
  他要让那些人为自己犯下的罪孽偿命。他可以等,也可以为此回到已经离去的地方,再演上一出戏。
  逐璧从不后悔。
  不,或许他也后悔过,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逐璧依然笑得温柔,“恨我吗?”
  他知道他们交情匪浅。
  宜尔摇头,“万先生说过,总会有人来要他偿命,恩怨了了,他愿引颈就戮。我尊重他的意愿,而且你们二人的仇恨,我本也无权干涉,只是万先生留给
  女儿的信你不该拿走,还回来吧。”她摊开手。
  逐璧垂眼,笑得缱绻。他从衣间拿出那封皱巴巴的信,递过去。
  宜尔小心翼翼伸手拿走。
  逐璧向外走去,他跨过门槛,突然又回头。
  他在门外,宜尔在门内。
  “宜尔,你想不想去江湖看看?”逐璧问到。
  宜尔一怔,答道:“江湖太乱了。”
  “混乱,也意味着自由、公平。蛇虫鼠蚁、天凤地龙,混在一片湖海中。”
  宜尔仍然摇头,“江湖刀光剑影,很刺激,很热闹,可江湖不会替我晒被子。”
  逐璧仍然笑着,“是么?”
  宜尔仰面看他,“你急着赶路吗?”
  “不急。”
  “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
  “但问无妨。”
  “公子你不顾及馆主吗?”
  逐璧眸光微动,“叔父心中有恨,可已从狼变犬,被喂得滚圆,再无半分挣扎。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为难他。”
  宜尔明了地点点头,又问道:“之前为何要揭穿荞安呢?”
  逐璧弯过眼睛,“想看你生气。”
  疑问攀满宜尔脑袋。
  “只是这样一个奇怪的理由罢了。”逐璧温然一笑,转身离去。
  凉风中,《剑行录》被吹翻至最后一页,上面的墨迹还很新。
  温星有时会用迷香晕倒宁和,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只是随心所欲罢了。
  温星会故意透露自己的所作所为,观察宁和的反应。
  温星会假装要自杀,叫宁和为难担忧……
  若宁和问他究竟在做什么,或许他也能回答。
  “想看你生气,看你抓狂,看你愤恨地责骂别人,看你后悔出手相助,看你后悔自己如此宽容……”
  “想要你怀疑我,相信我,又质疑我……想要你待在身边,又想要你远在天边……想看你纠结,看你释然,看你作出一些与预料不同的事情……”
  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也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