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男人递给李荞安一顶斗笠和蓑衣,“那你穿好了快跟上!”说罢便往前冲。
  李荞安系好绳子紧随其上,按着分配的方向去寻。
  雨水打湿蓑衣,压在身上沉甸甸,斗笠外是半隐半现的“水帘”。
  “有没有人!”李荞安扯着嗓子喊,然后突然想起忘记问孕妇的姓名,或许不是宜尔,不,最好不要是宜尔……
  “有没有人!”他继续喊,心随着每一次喊叫不安地狂跳。
  雨越下越大,将地面的草都泡透,漂浮起许多木棍、小虫。从天而降的雨幕,将四野遮得朦胧不清。
  遍寻不得踪迹,李荞安停下来思索:若是遇见山洪,应当会往山上走。
  于是他一路往山坡上走,这里的石坡很陡,一个斜坡后是另一个斜坡,中间只有一小段平坦路。
  几处小径被滑下来的石块挡住,李荞安翻身过去,继续寻觅、呼喊,始终未得回音。
  山中风也很大,斜飘的雨丝糊在脸上叫人看不清路,李荞安走一段路就得止步去擦拭干净。
  他低下头用手抹掉雨水,却见漫出的水洼中飘着丝丝缕缕的血。
  心口猛地一跳,呼吸顿滞。李荞安仔细看,发现沿途都飘着血,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血路……他沿着血痕,一路走进茂密的林中。
  顶层的树叶遮去一些雨水,草丛上残留着拖动的血痕,鲜红一片,触目惊心。
  血迹最终停在一块巨大的石头前,李荞安提着心往前,正看见她偏着头,手紧紧攥着一旁的竹木。
  宜尔转过头来,脸色惨白,身体因疼痛而颤抖,牙齿战栗地挤出他的名字:“荞安……”
  雨水中,他的面目那样模糊。
  宜尔身下鲜红一片,两只手沾满血渍。
  李荞安从震惊中回过神,他忍住泪意,蹲下身要去扶她,“我背你下山!”
  宜尔摇头,颤巍巍地用一只手推开他扶来的手,“不行……要生了。”
  孩子已经在她体下露出半个头。宜尔滑倒后就开始出血了,她本想强撑着走下山,走着走着就发现要生了,于是费尽力气爬到这里。
  李荞安手足无措,“要生了?我能看一下吗?”
  宜尔艰难地点点头。
  李荞安掀开她裙摆,果然在鲜血中看到一个小人头。
  他探出去,“只出来了一点。”
  得赶紧将头生出来才行……
  宜尔努力控制着呼吸,身下撕裂一般的疼,几乎要昏厥过去。
  春日的雨是暖的,没有冻僵她,然而她已经累得四肢无力,可她还是努力地吸气呼气,尽量让自己有一个稳定的节奏,试着慢慢将孩子往外排。
  每一次用力都疼得她双手发颤发软,可宜尔仍然咬牙坚持着。
  李荞安见她面目痛苦,怕她咬伤自己,找了根木棍放入她嘴中。
  汗水和雨水混着往下淌,宜尔花费了很漫长的时间,已经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李荞安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焦急地紧紧握住她的手。
  “宜尔,快了。”
  “宜尔别睡。”
  荞安的呼唤和掌心传来的温热叫她清醒许多。
  宜尔咬牙坚持,直至感受到某种东西全然从身体里落出去时才沉沉坠在地上。
  她终于将孩子生下来了。
  李荞安捧着孩子,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割断脐带。
  宜尔气若游丝,“荞安……我看一眼……”
  李荞安沉默了一会儿,“等下山再看,你先睡,我背你下去看大夫。”
  “荞安,”宜尔的手颤抖地按着他的手腕,“孩子还活着吗?”
  “……不在了。”
  在更早以前其实就已经死了。
  宜尔不知道,宜尔以为是因为她在这场雨中待了太久。
  宜尔仰头看天,嘴唇颤动,泪水混着雨水从脸颊两侧滑落。
  一定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在入山时突然碰到暴雨,又遇见山洪,被逼上高处滚落下坡?怎么会突然看见荞安?从送图纸出门那刻起便是梦了吧?
  然而身下残余的疼痛和浓郁的血腥味都告诉她,这不是梦。
  宜尔调整呼吸,将哭腔止住,“我想看一眼。”
  李荞安将孩子捧过来,是个女儿,皱皱的,上眼皮和下眼皮仿佛是粘在一起,身上的血水被雨冲淋。
  宜尔轻轻抚过那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尸体
  。
  长得怪可怕的……人们刚出世时都长着这样一副奇怪的面容吗?
  宜尔用两只手托过孩子。
  真小啊,两个巴掌就能托起来,这样小的东西,将来居然可以长得和她一样高,会用娇柔的声音唤她娘亲,会和她生气,也会和她欢闹……这是她的女儿。
  宜尔将孩子抱在怀中,轻轻地、深深地,最后又缓缓松开,婴儿的手指勾到她湿润蜷曲的发,就像还活着一样。
  原来生命也像花一样,说谢就谢了。
  原来命运永远无常,无论她多小心谨慎地守护,意外还是会突然将一切夺走,人生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安稳”。
  眼泪一颗又一颗从脸上坠落。
  宜尔将头发从她指间抽出,“就埋在这里吧。”
  李荞安沉着一张脸,他抹去眼角的泪,没有任何反对,找了一处平整、靠墙的土地,又捡了根木棍开始刨坑。
  宜尔倚靠着一旁高大的樟树,静静地看着荞安。
  李荞安刨得指甲缝里都是泥,终于挖出合适的深度,将孩子放进去。
  “我来埋。”宜尔轻声说到。
  李荞安愣了一下,他深深地望着宜尔,仍然只点了头。他搀扶着宜尔坐到土坑旁。
  宜尔几乎已经失去所有力气,可她还是颤颤巍巍地用手捧起土,她看着坑中安睡的婴孩,眼泪无声地滑落。
  宜尔一向不太信鬼神。可她方才突然就觉得孩子想长眠于此。
  宜尔还没来得及听她的第一个心愿,所以至少要达成最后一个愿望。
  宜尔将土丢下去,松散的泥土掩盖住婴孩宁静的面容。
  她从一旁撬了棵小樟树苗,种在女儿的土堆上。
  终于将土掩埋上后,宜尔已再无一丝力气。
  李荞安将宜尔背起。
  “我带你下山。”
  宜尔在昏昏沉沉中似乎听到荞安如此说。
  等她再醒来时,宜尔已经躺在温暖的房屋内。小屋的一角烧着火。
  正端着粗瓷碗进来的李荞安唤了她一声:“宜尔。”许久未说话,他的嗓音干哑。
  “这是何处?”看着不像医馆。
  “我下山时运气好碰到正在山里救人的葛玉莲大夫,她替你处理了一切,说你不能再淋雨,便将这屋子借给我们,自己又出去奔忙了。”
  宜尔点首,她习惯性将手搭在肚子上,然而已经瘪下去了。
  对啊,她已经走了。
  看她失神,李荞安眼中也生痛:“我来晚了,抱歉。”
  宜尔摇摇头,“是我该谢谢你。”
  李荞安也摇首,他坐在她床头,将她扶起来坐着,“这是葛大夫叫我熬的药粥,你吃点吧。”他吹凉勺中粥,递过来。
  宜尔顺从地凑上前,抿了一口,又咸又热乎。
  一滴眼泪无声地滑落,又被她自己抹去,就像没哭过一样。
  李荞安拿出手帕替她擦干净,“我们宜尔太勤俭了,连眼泪也省着用。”
  宜尔鼻头一酸,泪水成串地落。
  李荞安将她揽进自己怀中,轻轻抚拍她的后背。
  宜尔将脸埋在他肩膀,抽抽搭搭地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哭累了,再也掉不出一滴眼泪时,她松开他,“谢谢你荞安。”
  李荞安轻轻摇首。
  窗外雨声只大不小。
  李荞安端了一盆煮好的姜水过来,将干净的帕子丢进其中浸润。
  他将帕子拧得半干,然后开始擦拭宜尔的脸和手。
  宜尔已经累得睡着了,呼吸深深浅浅。
  李荞安望着她。
  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这样仓促的婚事折磨了宜尔。尽管如此,她依然坚强、勇敢地承受着坎坷的命运。
  李荞安重获自由之后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而是一种淡然,最多轻轻松了口气的感觉。真奇怪,他想要的不正是自由吗?
  他望了眼窗外,雨势只增不减。
  等这场雨停后,宜尔的丈夫应该就赶来了。李荞安也要走了,他要跟着师父进山中潜心修行,一别不知又是多久。
  修行结束后,李荞安需得同师父远游学习,从此举国流浪,或许此生都不能再见到宜尔。以他的身份,也不该见她。
  宜尔没有睡很久就醒了。
  李荞安凝望着她的眼,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宜尔,你可还记得我说过的来世?”
  李荞安曾祈愿来世他们可以相逢、相爱、白头偕老。
  宜尔:“记得。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