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那个人给了我无法拒绝的利益,我理当履行承诺。”闻归鹤收敛笑容,耐心地解释。
  平心静气的交谈养出他的睡意,闻归鹤偏转过脸,险些磕到一旁枕角。
  意识到自己迷糊得撑不住,他“唔”了一声,脑袋往旁歪了歪。软枕垫得很高,他险些从床榻上栽下。
  苏时悦眼疾手快扶住,看见少年眼带迷离,迟缓地眨了眨。
  “现在睡得着了?”她略带调侃地问,吹灭案台上的烛灯,将手中的灯笼藏进床底,用裙摆遮得严严实实。
  房间内的光线骤然暗了下去,像拢上厚厚的纱帐,朦胧静谧。恍若支无形的催眠曲,在面色苍白的病人耳边吹奏。
  闻归鹤实在有些支持不住,歉意地笑笑:“让苏姑娘看笑话了。”
  此前同行那段时日,他总喜欢用装睡哄她。为睁眼后见到的一线天光,甘愿花上
  数个时辰,做个闭目养神的人偶娃娃。
  但让那时的他真的在苏时悦面前卸下所有防备,却是万万不能。
  可现在,在她身边躺着,任困意模糊眸光,心中的抗拒逐渐减小。
  他竟能感到安心。
  比起视作不稳定的因素,他更希望她能留下,陪着她。
  他想留住她,他想她离不开自己。
  这究竟是种怎样的感情?
  闻归鹤不明白。
  他需要为这份感情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尚不清楚。
  “我若睡了,苏姑娘会离开吗?”闻归鹤问。
  苏时悦想了想:“去为你把药煎上,我让白羽重新抓,选些温和泛用的。”
  闻归鹤:“然后呢?”
  苏时悦不解其意,回身迎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对,片刻,恍然大悟。
  “除却薛听霁之事,你我二人间的谜团,还没有全部弄清楚吧?”她主动道。
  闻归鹤微微疑惑。
  苏时悦:“我遇见你的前几日,身边忽然多出个钱袋子,里面有金铤、银铤,是你的东西吧?”
  闻归鹤蹙眉想了想,点头。
  他自诩心胸狭隘,铢锱必较,竟早忘了这件事。
  “我会还钱的。”苏时悦的答复掷地有声。
  闻归鹤再度愣住,露出几分孩子气般的疑惑:“还……钱?”
  “我最近一直在还债啊。”苏时悦歪歪脑袋,“做太安司委托得来的工钱,一部分陆陆续续寄去莫领兵那儿,拜托她交给容枝桃。一部分交给白羽,让他帮我存着,顺带保密,等凑足钱再交予你。”
  “他好像不知道我们的矛盾,这几日也不曾告诉你。”
  提到生活琐事,少女便来了精神。她的双眸亮晶晶的,溢满笑意。
  “还有,咱们之间的恶咒,到底是被谁种下的,也还没弄明白。”苏时悦俯身,帮他掖了掖被角,“在搞清楚这几点前,我想,我没那么容易离开你。”
  听到最后一句,闻归鹤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睁开,漏出一线眸光。
  “照这么说,苏姑娘,不走了?”
  “嗯,暂时不走了。”
  “那便好。”
  他像是终于得到满意的答复,弯起眉眼,合上眼,安心地不再看她。
  初时还是有会些咳嗽,很快安静,再撑不住入骨的倦意,闭目睡了过去。
  苏时悦小心翼翼观察一阵子,见他陷入深眠,彻底松了口气,离开卧房。
  似乎是因为携令阵的原因,离开房间时,苏时悦眼中的世界产生变化。
  不再是单纯的幽暗僻静的小院。
  整座别院布满结界,里三层外三层,将少年的栖息之所遮得严严实实,不容许任何人随意进出。
  结界像是认得苏时悦,恭顺无比,苏时悦往外走,纤薄的灵力仿佛纱罩般,层层往外拨开。她像是戏台幕后的人,转场中移步换景,伴随帷幔拉开,来到台前。
  屋中走动的侍从,皆是傀儡,只有屋宅庭院外的,才是真正的活物。
  此刻,打扫庭院落叶的洒扫童子正扬起脑袋,望向暗沉沉的天空。
  似有柳絮随风飞舞。
  苏时悦在垂花隔扇门后的回廊上站定,视线越过高高屋檐,顺童子观察的方向看去。
  举头三尺,巨大玄铁。夜色的掩护中,纷纷扬扬洒下把白色的萤火,在空中欢快地打着旋,将天地搅出黑白分明两种色泽,发出细微的“沙沙”与“簌簌”声。
  下雪了。
  苏时悦第一次,看见距她生活的时代一千五百零四年前的雪景。
  她无端地起了好心情,合上门扉,奔下长廊,深深吸了口气。冰冷气息卷了满肺,少女摊开双手,无声无息笑了起来。
  好雪,好时节。
  苏时悦乘了满腔好兴致,行事都轻快几分。她拨开结界,和白羽一起琢磨药方,调换其中几味强劲的药材,在廊下架起药炉,咕噜噜地煎药。
  雪花不知不觉落满屋顶与枝干、叶片,雪落声重了许多,偶尔有枯枝不堪重负,“咔咔”地折段。
  苏时悦掐着时间,眼见距离汤药出炉还早,干脆盘膝坐在回廊下,独自赏雪。
  观雪景的同时,她想起薛听霁。
  以及她说过的那个,夹竹桃的故事。
  究竟是谁,让闻归鹤许诺不对薛听霁动手?她又是为何,明知自己与闻归鹤实力相差极大,还要主动迎难而上?
  苏时悦想到许多,她想到自己与闻归鹤、容枝桃三人同行的那段时日,对闻归鹤的诸多疑惑。
  从那时起,她就感觉得出来,闻归鹤是个神秘而奇怪的少年,行走江湖,背负许多的秘密。
  如今,她虽重新了解他许多,有一件事,仍然盘旋心头,未曾得到解答。
  闻归鹤曾自称已被灭族的澄潭闻氏,且随身携带闻氏一族的信物。
  而闻氏,曾与容氏一同,参与对半妖玄玉的培养与训练。
  苏时悦当初之所以一下子确定闻氏遗孤另有其人,除却对闻归鹤人设的把控,更多的,则是缘于另一条信息。
  《虞昭令》设定集中,清楚交代,逃离屠杀的闻家子,是名从小扮做男装的女修。
  ——不会吧?
  那场大逃杀,莫不是也与玄玉有关?
  苏时悦心尖拢上曾莫名的恐慌,原文中所提过的,闻归鹤被玄玉杀死的结局又一次盘旋不去。
  她甩甩脑袋,抛去杂念,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倘若是王庭圣君组织的大逃杀,确实可能有闻氏之人的手笔。
  若说有人借此与闻归鹤产生交集,将闻氏信物交予闻归鹤,助他借此伪装身份,换一个承诺,的确是明码标价的交易。那薛听霁又是什么人,值得被闻氏托付?
  薛听霁,薛听霁……
  苏时悦紧抿嘴唇,只差一星半点,便能将线索串联,拨云见雾。
  苏时悦不知想了多久。她终于意识到,这个名字很怪。
  谁家天空放晴,是用听的?
  可是……
  正当她思绪混乱,理不出名堂时,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响。汤药咕咕沸腾,罐盖跃动,想从灌口跳落。
  她忙起身,五指压住盖子,身子下意识往外探,发现雪停了。
  不知何时。
  天已大亮。
  庭院中积攒起厚厚一层白,反射日月星辰的光芒。无尽雪幕吸收细碎杂音,覆盖住鸟鸣、犬吠、人声喧嚣。
  苏时悦望着院落,身形微微发僵,骤然有一种灵魂之门被撞开的战栗。
  万籁俱寂中。
  她清晰地听见,雪霁初晴的声音。
  竹子变成夹竹桃,自诩成了风姿绰约的桃花。
  少年得了信物,像画皮鬼披上皮囊,以此招摇撞骗。
  桃花,是闻氏。
  若她姓闻,苏时悦或许知道了,薛听霁原本的名字。
  会是这个名字吗?如果是的话,她来找闻归鹤寻仇的原因,是因为闻归鹤冒名顶替她么?
  那么,她在李家村听到的那则童谣,其中的“灾厄是雪,从第一年开始,第三年应验”又是什么意思?
  苏时悦恍若被无形的大手攥紧心口,砰砰跳动着。心悸感一阵又一阵地涌上,分外难熬。
  长指微微颤抖,连带提起的药壶也跟着晃动。雪后晨光穿云撒落,照在苏时悦脸上,她绞紧长眉,拼命回忆,想理清原著中澄潭闻氏与闻归鹤间的关系。
  没有——
  竟然没有!!
  不止原作,就连设定集中,也不曾有薛听霁与闻归鹤间的关联。
  苏时悦对原作莫名起了股怨恨。
  凭什么《虞昭令》是讲开国皇帝力挽狂澜的故事?闻归鹤多好一孩子,不值得当一当主角吗?
  她气得浑身发冷,跺脚,翻动嘴皮,想无声骂骂老天。
  到最后,还是窝窝囊囊地提起药罐,取过雕花木勺,准备过滤药渣。
  木门发出轻轻的“咯吱”声,开启。
  少年站在门后,低头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