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他不知何时苏醒,脸色仍显苍白,双腮染着两团酢红。一袭单薄白衫,又裹着苏时悦的厚实斗篷,看上去弱不胜衣。还是有些咳,帕上染着点点零星血丝。
  见苏时悦关切的视线,他轻笑着拢了拢斗篷:“不碍事了,过几日便能恢复。”
  除此之外,再不细讲自己的情况。
  “什么时候醒的?”苏时悦也不追问。
  闻归鹤:“我听见外头好像下起雪,想着苏姑娘离开越州时,似乎很期待下雪天,便想来寻你。”
  “可惜,雪已经停了。”他叹息一声,收回视线。
  苏时悦:“还会再下的。”
  她掐了个诀,准备用灵丝隔离,继续倒药。闻归鹤目光落在药罐上,眸中泛起苦闷情绪,嘴角却不自觉往上翘。
  “闻某多病,害苏姑娘费心。”
  他屈膝正座,从苏时悦手中接过药罐,用灵力加了层滤网,在碗中倾倒汤药,手托碗底。
  端起时,闻着药味,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果然还是不喜欢喝药。
  又苦又涩,而且毫无意义,更无收获,无非是亏本买卖。
  先前几次是为留住苏时悦做戏,没想到,如今就算坦言自身情况,他还得喝苦水。
  扭头,少女环抱双膝,歪着脑袋,兴致勃勃地看着他。晶亮的眼珠子倒映他的模样,瞳仁中溢满笑意。
  闻归鹤仰头,一饮而尽。
  喝药的当口,雪又一次簌簌而下,声音轻缓空灵。
  苏时悦在旁候了会儿,直到药材起效,少年双颊病态殷红渐退,道出心头猜测。
  “薛听霁,不是她的本名吧?”
  “她该不会,姓闻?”
  “苏姑娘如何得知?”闻归鹤并不反驳,算作默认。
  苏时悦把自己的推理逻辑一捋,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她通过《虞昭令》判定闻归鹤身份作假这一环。
  苏时悦:“……猜的。”
  闻归鹤朝她投来怀疑的目光。
  苏时悦走下台阶,双手捧了把粗枝上干净透亮的白雪,放入罐中煮着,权当取暖。
  “我不是与公子说,我乃一神算吗?就是因为我猜得准。”她本想继续狡辩,望着闻归鹤愈发明亮的眸子,莫名起了罪恶感,“猜得准……”
  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刚因为闻归鹤隐瞒秘密和他大吵一架,才和好,就要欺骗他,她实在是……
  但穿越之事过于离奇,就算她直言相告,闻归鹤又会信多少?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天马行空地胡诌耍他?
  苏时悦:“其实……”
  闻归鹤:“我知道苏姑娘有秘密,我不问便是。”
  少年温和笑道,竖起手指,抵在唇前,示意她不必说。
  “姑娘猜得不错,薛听霁此人,的确姓闻。”他不再隐瞒,和盘托出,“是真正的澄潭闻氏,我不过是冒名顶替之流。”
  苏时悦心中猜测得到印证,不禁朝闻归鹤的方向凑了凑。
  “然后呢?”
  紫砂炉煎煮雪水,温暖地白气从出药口上浮,映照苏时悦亮堂堂面庞。
  她拉着闻归鹤在炉边取暖:
  “她是来取回信物的吗?”
  闻归鹤知道她在引导话题,失笑,摇摇头:“怎会?”
  “她是来报仇的。”他容颜晦暗,望着跃动的火焰,轻声解释,“那场杀戮中,死了不少闻氏弟子,其中有一个她的血亲。”
  苏时悦知道他指的是那场大逃杀,顿时怔住。她屏住呼吸,心跳加剧几分。
  闻归鹤取出那枚圣君赠予闻氏,代表家族徽章的信物,随性抛着:“至亲之人死于非命,为复仇,无论是孤身一人深入龙潭虎穴,还是勾结那些底细不明的势力,实乃人之常情。”
  “我不动她,无非是因为她的兄长与我提了个交易。在死前,他将代表澄潭闻氏的族徽度让给我,自愿为我的计划提供助力。之后,闻氏被灭。闻雪霁改了名,以薛听霁的身份”
  云州近江,邻水潮湿,倾盆大雪越下越厚。
  少年声音清润,眉目舒朗。
  缓缓与苏时悦讲了个故事。
  一个她未曾在通天阁幻境中看到,却结结实实发生过的故事。
  那是一名少年,在死前与对手做的交易。
  少年把姓氏让了出去,无名地死去。
  一番话说完,苏时悦已脸色煞白。
  “那、那该如何是好?”她结结巴巴地发问,“她要寻仇,不该去找圣君、或是安排那场生死角逐的修士吗?”
  “她若是坚持你为她的兄长的死负责……”
  苏时悦紧咬嘴唇,苦恼地挠了挠面颊。
  “主动找她和谈有用吗?”
  “若是不行,我们要不跑吧?打不过还逃不掉吗?”
  旋即,忽然想到什么,神情一肃,撑手起身。
  “不对。”
  “不对。”苏时悦笃定地重复一次,“这已经不仅仅是你和她之间的事。”
  “她就算要找你寻仇,和我有何干系?与云州的其余人又有何干系?”她重新坐回原位,正容道,“如果因为一句承诺,纵容她继续,又如何给其他人交代?”
  苏时悦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下定重大的决心。
  “鹤公子,我们去寻陆司正吧。”
  闻归鹤不动声色挑眉:“谁?”
  “陆辞岁啊。”苏时悦当他睡迷糊,没有反应过来,“他执掌捉妖之事,薛听霁的所作所为,若是触犯大虞律法,自当按刑罚判处。”
  见闻归鹤面色不好,苏时悦猜他不想被不熟悉的人得知过往,隔袖推了推他的小臂。
  “陆辞岁很关照我,便由我来主动与他说明。若你不想将过往暴露给他,我们商量个口径,合情合理地将此事透露给他,如何?”
  闻归鹤眸色沉沉,自下而上看她,一言不发。
  他忽地抬手,紧紧扣住心口,身子轻轻震了震,猛地咳嗽。
  苏时悦吓了一跳,慌忙扶住他。少年垂下头,浑身颤抖,几乎要窝进她怀里。
  待她满心满眼都是他,再不对陆辞岁有憧憬,闻归鹤蹙着眉头,开口。
  “此事与陆辞岁无关,更何况,他早已心有所属。”
  “苏姑娘,何必想他?”
  第40章 “行差踏错,误入歧途者……
  苏时悦:“此话怎讲?陆辞岁是太安司司正,事关州郡城镇安危,当然要……嗯?”
  “鹤公子,您在说什么?”她捕捉到闻归鹤话语中的弦外之音,一时傻了眼。
  “我们聊的是公事,和陆司正的私事有何关联?”
  比起先前病势沉沉,闻归鹤缓解的速度有些过快,不多时调整了气息。少年前额抵在苏时悦的肩头,轻轻一点,方才起身,坐正。
  他容颜清隽,皎皎如明月风清,双瞳中倒映雪光,泛着霜洁的白:“陆辞岁之人,与越州莫言阙相熟,十数年前便有密切信件来往。”
  “嗯,对啊。”苏时悦疑惑地看着他。
  她还以为,只有她这样整日开开心心,知足常乐,喜欢关注家长里短的人,会对别人的感情起八卦心思。闻归鹤看着苦大仇深,心思又重得吓人,怎么也开始关注这些?
  “我也觉得他们感情很好。”苏时悦两手并拢,搓了搓,兴奋地眨眼,“两人年岁相当,又是多年好友,共属护国公麾下,若是能在一起,也是桩美谈。”
  陆辞岁已经制作好素月珠串,只差送人。
  他与苏时悦是几十代血亲,若是能送给莫言阙,而莫言阙也当做定情信物接受,那莫言阙岂不是她的太太太太太祖姥姥。
  她的前辈竟然跟随过天命之子夺天下,并且被写进传记里,苏时悦光是想想,便与有荣焉。
  闻归鹤仍拧着眉:“苏姑娘离开苍郡后,陆辞岁很快与莫言阙取得联系,邀请她来商讨耀星印与除妖之事。”
  “那很好啊。”苏时悦道,“与领兵分别一月有余,我十分想念。也不知此次会面,能否见到桃桃。”
  想起好友,她嘴角带笑。
  闻归鹤面色愈发阴沉。
  少年玉白色的长指揉揉眉心,泛起些许愁苦。复又放下,双手十指交叉,绞在一起。他像挣扎许久,最终,深吸一口气,决
  然道:
  “苏姑娘,陆辞岁此人,早已心有所属,绝非良配。”
  苏时悦没能反应过来:“啊?”
  闻归鹤:“陆辞岁对莫言阙有意。”
  苏时悦:“嗯。”
  “而他却不顾男女大防,私下接近苏姑娘。”
  “嗯?”
  “实非良人。”
  “嗯??”苏时悦瞠目结舌,目瞪口呆,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
  她的脑海中冒出个荒唐至极的念头,愣是没敢确认,只得以一种似笑非笑,嘴角抽搐的表情瞪着他。
  “鹤公子,你到底什么意思?”
  闻归鹤默然无语,似是在思索,如何与苏时悦解释他突如其来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