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这次也是,她握住妹妹的手,在她耳边小声承诺等她再长大一点,一定会给她买一块草莓味的蛋糕。
  可惜,上天和妹妹没给她这个机会。
  所以,她惩罚自己不再吃草莓蛋糕。
  那天,妹妹被推入抢救室,抢救到凌晨三点才脱离危险,随后便转入icu观察。徐以安原以为,这又是一次化险为夷。却没想到,下午四点妹妹突然心衰,这次,她再也没有走出抢救室。
  她清楚的记得,母亲疯了似的在医院走廊里咆哮、咒骂、撕心裂肺的哭喊,清楚的记得,父亲将妹妹抱在怀里,跪在地上无声痛哭,整个人看起来像碎掉了似的。清楚的记得,自己拽着医生阿姨的手,求她再救一次妹妹…
  后来,妈妈因为悲伤过度,引发心脏病被送去抢救,妹妹被送去停尸间,而徐以安被爸爸抱回家,换上了妹妹的白衬衫,扎起了马尾。
  凌晨三点,徐梦被推进icu,当她看到站在玻璃后面乖巧健康的徐以安时,病情渐渐稳定下来。只是她的记忆似乎出了问题,她好像不记得自己有两个女儿了…
  从那天起,徐以安被迫穿上妹妹的人生,用妹妹的身份活着,而真正的徐以乐,就这样渐渐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记忆里。
  大家默契的不再提起“徐以乐”这个名字,她们从一家四口变成了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徐以安盯着碗里浑浊的汤汁,睫毛上凝结的水珠悄悄坠落,在馄饨汤里砸出一个又一个细小的涟漪,“楚怀夕,我记得那天医生明明说:‘四点十七分,徐以安宣布死亡’。”
  顿了顿,她艰难地咽下堵在喉咙里血腥味的硬块,缓缓地说:“可大家听到的却是,‘四点十七分,徐以乐宣布死亡。’”
  话落,楚怀夕喉咙蓦地发紧。
  她满眼猩红,难以置信。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善良的徐以安总把自己裹在冷漠的外壳里,因为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
  她终于明白,徐以安为什么会那么讨厌自己的名字。因为这个本就不属于她的名字,却是牢牢套在她颈间的枷锁。
  她终于明白,徐以安为什么会那么敏感自己提“死”这个字。因为她怕在意的人会离开自己。
  她终于明白,淡漠的徐医生为什么会对安安格外关注,为什么每次看着安安时,她总会悄悄地湿了眼眶。因为成为医生的她想拯救安安,想拯救七岁的自己,和患相同疾病的妹妹。
  她终于明白,漂亮的徐以安为什么不喜欢照镜子了。一定是因为每次看着那张和妹妹一模一样的脸,她即快乐又痛苦。
  那些被忽视的童年,那些错位的身份,那些永远无法得到的爱,都化作一把把利刃,在她心上划出无数道伤口。
  而此时此刻,她却选择用平静的语气,将这些伤口袒露在自己面前。
  她不知道她该难过,还是该开心。
  她一直希望徐以安会对自己敞开心扉,一直想知道徐以安身上的故事,现在她如愿了,她真的很想笑一下,却感觉唇角有千斤重。
  楚怀夕呼出一口浊气,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声响。
  她踉跄着绕过桌子,蹲在徐以安面前,握住她颤抖的手:“别再说了…可以了…”
  徐以安用力抽出手,低垂着头,继续机械地、麻木地吞咽着难以下咽的馄饨。
  她含糊不清地说:“从那天开始,徐以乐扔掉了裙子,蓄起了头发,不喝冰镇饮料,有了严重的洁癖,对草莓过敏,有了当医生的梦想,变成了人人吹捧的天之骄女…”
  停了几秒,她浅浅勾了下唇角,轻声道出心底最重的阴霾,“好像也是从那天开始,父母突然变得很爱我,但他们好像也不爱我…”
  楚怀夕猩红的眼眶里灌满泪,满身火气,喉咙里灌满了咆哮,却不知道冲谁喊。
  她高高扬起脖颈,将眼泪倒回眼眶,而后用力咬住舌尖,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齿关。
  徐以安的声音越来越轻,轻的像是在自言自语,“楚怀夕,你知道吗?有时候我都有点分不清,那天去世的到底是徐以安,还是徐以乐?”
  “楚怀夕,你说,该死的人是不是我啊?”
  楚怀夕将徐以安颤抖的身子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嗓音涩得发疼,“老古板,你是心外科的医生,你知道你妹妹的先天性心脏病并不是你的错,对不对?你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你也知道没有谁可以替谁去死,对不对?”
  徐以安终于抬头看向她,眼底翻涌的悲伤像深海漩涡,却依然保持着浅浅的笑容,“我知道不是我的错,我也知道我不能替妹妹去死…”
  楚怀夕刚要点头,便听到她泣血般的质问。
  “可是…为什么一夜之间,他们就忘记了徐以乐这个人了呢?为什么一夜之间,身体健康的徐以乐就突然病逝了呢?”
  楚怀夕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两个问题,低垂着眼睫,唇瓣的软肉似乎被咬出血,口里满是难掩的咸涩。
  徐以安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雾蒙蒙的,里面盈满不解而茫然:“是因为我在母胎里抢走了妹妹的养分,所以得把自己的人生还给妹妹吗?”
  不等楚怀夕回答,她又问:“可是…我健康的来到这个世界…也是原罪吗?这么多年,我无数次的想,为什么得心脏病的人不是我呢?如果病的是我,我就可以真正的死去了!”
  楚怀夕感受到怀中的人在剧烈颤抖,脸颊也终于彻底被泪水浸湿,滚了滚喉咙,语气不容置噱,“徐以乐,你记住,你没有抢走任何人的健康与人生,从来都没有!!”
  她指尖轻轻梳理着徐以安额间的发丝,像在安抚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嗓音低沉而温柔,带着难得的冷静与克制,“你有没有想过,你被强行错位的身份,其实是你那无能的父母,逃避痛苦的方式?他们不是在否定你的存在,而是无法承受失去孩子的事实。他们用‘交换女儿身份’这种近乎残忍的方式,试图让脆弱的自己相信,那个需要保护的小女儿还活着。”
  徐以安闻言心猛地一跳,这个解释是她从未敢深想的角度。
  因为她答应过妹妹,会替她好好爱父母。所以纵使再委屈,她也没有当面抱怨过父母,没有质问过她们为什么那么无能,为什么那么残忍。
  仔细想想,只有在遇到楚怀夕以后,她才破天荒地问了父母两次,“对我公平吗?”
  当然,问了也是徒劳。
  “你说自己是野草,可即使是野草也有选择生长的权利啊。”楚怀夕捧起徐以安的脸,强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你偷吃妹妹的药,想把寿命分一半给她,这些行为不是傻也不是皮,而是你在极度缺爱的环境里,本能地用自我牺牲去换取关注和爱。但是,你要记住,这些从来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些忽视你情感需求的人。”
  顿了顿,她抬手迅速擦去自己眼角的泪,继续说:“心理学上有个概念叫‘身份重构’。而你偶然分不清死去的人到底是谁,是因为你的真实自我和被迫扮演的角色产生了剧烈冲突。你不想成为徐以安,也不想抛弃徐以乐这个身份,所以你需要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需要找到一个既可以保留自己和妹妹美好回忆,又能让真正的你自由存在的空间。”
  徐以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些被压抑多年的繁杂情绪,在楚怀夕的话语里找到了出口。
  她既想做徐以安,又不想做徐以安。
  她怕自己会忘记妹妹,怕爸妈会痛苦,但她也怕会忘记自己。
  “你还记得自己答应过妹妹,会替她好好活着吗?”楚怀夕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草莓糖,掰开她紧攥着的指尖,将糖放在徐以安掌心,“这颗糖不是为了迎合谁,而是因为你喜欢它。你可以保留对草莓的喜爱,也可以拥有洁癖,而这些特质构成的你,才是独一无二的你。”
  徐以安没吭声,攥紧草莓糖,将脸又埋在楚怀夕肩口上,一动不动。
  楚怀夕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沙哑的嗓音却很坚定,“不管你想做徐以安还是徐以乐,以后你都不用再做任何人的替代品,你就是你。我会记住你是徐以乐,只要我记得,那你就存在。我会陪着你,一点一点找回那个爬树摘桃、滑滑板的女孩,陪你做回鲜活真实的你自己。”
  话落,徐以安终于崩溃大哭。
  这一次,她不再是压抑,而是将心底所有的委屈、不甘、痛苦,都化作泪水倾泻而出。
  有人会记得她,有人知道她的存在了。
  楚怀夕泪眼婆娑地紧紧抱着她,不停拍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重复,“哭吧哭吧,哭完就不委屈了,哭完就自由了。”
  第56章 予你心安
  徐以安的哭声像是决堤的洪水,起初带着克制的抽噎,后来彻底失控,她指甲深掐进楚怀夕的后背,滚烫的泪水浸透了楚怀夕的毛衣领。
  寂静的办公室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和压抑的哭声。每一声呜咽都像是要把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全部倾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