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直到半晌,顾云篱才听见里面缓缓传来一声:“小叶……?你去哪了、咳咳!一天都不见你……”
  声音中气不足,亏着一口气,仿佛是使了千钧力才发出来的,脆弱极了。
  她心里蓦地一颤,指尖忍不住颤抖起来。旋即,她半步上前,接过了清霜手里的药箱,迅速地打开。
  小叶还伏在床边,就见顾云篱已走至榻边,伸手将帷幔拨开。
  第一眼,是那黑暗中白得有些醒目的几圈白纱。
  眼皮猛地抽动了两下,顾云篱吃痛似的眨眼,伸出手指探上她的额头。
  滚烫的体温仿佛能灼烧皮肤一般,顾云篱感觉手指抖了一下,这才适应了有些昏暗的床榻,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人。
  她瘦的骨骼分明,脖颈细得不堪一握,下巴都瘦得发尖,就连裸露出来的皮肤五官,都透着一股挥之难去的病气,那一头黑发的映衬下,这人白得快要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
  想起来时路的马车上,小叶告诉的她的名字,顾云篱眼神暗暗,轻轻开口唤道:
  “林慕禾。”
  声音很低,几乎只有她们两人可以听见。
  也许是她指尖冰凉,也许又是林慕禾不适,顾云篱感受到,手指下抵着的眉心,轻轻颤了颤。
  片刻,顾云篱看见她微微侧了侧头,似乎是想要透过那道白纱看清自己。
  她大概是没有力气说话了,抿了抿唇,艰难地抬起手,在她的习惯的黑暗之中摸索着。
  直到触碰到顾云篱垂在腰际,冰凉的手。
  缓缓地,像是用尽了力气一般、像是握住了最后的那株稻草一般,她抓住了顾云篱的手,是对她方才那声呼唤的回应。
  她便是林慕禾。
  她病体虚弱,就连指甲盖都显现着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却在此时,紧紧抓着顾云篱垂落下的衣角。
  “娘子,我请来了大夫,娘子会好起来的,娘子,别怕……”小叶语气哽咽,可话至一半,她也忍不住泪意,泪水豆子般撒在灰蓝色的床被上,洇开了一大片阴影。
  感受到衣角上那点微弱的力道消失,顾云篱恍神,林慕禾的那只手已经脱力,搭在了床沿边。
  高烧不止,她还能仍然保持这一点清醒,当真能忍得下这病痛。
  顾云篱忽觉喉间干涩发紧,她眨了眨眼,收回了试探温度的手,转身吩咐小叶:“别哭了,去打一盆热水来,取一壶烈酒,为你家娘子擦身子降温。”
  小叶慌忙起身,擦干了眼泪就出去准备。
  清霜也将针包取了出来,将室内烛火的烛心拨的更高了些,她借着烛火看了一眼榻上虚弱的林慕禾,脸上也浮上了不忍。
  与顾云篱一样,她也认为到底是当今朝廷命官之女,父亲是食邑万石的中书省宰执,理当吃穿不愁,过着比寻常百姓逍遥滋润不知几倍的生活才是。
  可现实却颠倒了过来,官宦人家的小娘子,沦落到在一间瓦片脱落,墙皮掉漆的破旧宅院里生活,就连病了都不能找大夫。
  指尖搭在她的手腕间,顾云篱微微合眼,仔细*感知林慕禾跳动得极为快速的脉搏。
  就连她手腕间,都是一片滚烫。
  脉搏连接着心脉,手指下跳动得厉害,格外急促,以林慕禾如今虚弱的状态,心脉根本承受不住这么长时间的快速搏动,更难怪她会这么虚弱。
  “清霜,洗针。”收回手指,顾云篱提起被角,将她的胳膊重新塞回了被褥。
  林慕禾气息微弱,缠着白布的脑袋有些不安分地扭动,手更是在空气中无力地抓取着。
  从针包里取出一枚针,顾云篱摁住她乱动的手,嘱咐道:“不要乱动,我来给你施针。”
  话音一落,她果然安静了下来。
  看着她枯瘦的手腕,顾云篱心底涌起几分复杂的情绪,半晌,才又接道:“会有些疼,你要忍着。”
  封住几处穴位,才能够保证这高烧不会将她烧傻,可与之而来的代价,便是这个过程极为痛苦。
  可出乎顾云篱的意料,一共十六针下去,这个病弱的女子却愣是一声没吭,死死地忍了下来,整个过程,只能听得见她忍着剧痛发出来的轻轻的嘤咛声,即使大汗淋漓,咬的原本干裂的嘴唇都破裂出血,也没有听见她说一句受不了。
  她搭上了可以活命的这条船,薅住了顾云篱这株救命稻草,便不遗余力地想要活下来,拼了命地想要活下来。
  看着瘦弱单薄的女子,竟然会如苇草一般坚韧。
  顾云篱扎完最后一针,竟然也轻轻舒了口气。
  再一看林慕禾,已经疼晕了过去。
  小叶连忙上前,焦急地回头问顾云篱:“顾神医,怎么办……”
  “不用急,”顾云篱摆手,取了笔出来,写了方子递给了清霜,“你和清霜回去抓药,天亮之前务必回来。”
  往后的话,她顿了顿,没忍心在说出来。
  “眼下只是为你家娘子退烧,症结还未找到,我还要再看看。”顾云篱一口气说完,举起手边杯盏一饮而尽。
  入口,是隔了夜凉的让人哆嗦的冷水,一瞬间将顾云篱的清醒又唤回了几分。
  两人闻言,立刻便抄起雨伞奔了出去,夜雨依旧,稀稀拉拉不成曲调,明明是盛夏时节,这屋子里却冷的让人有些发颤。
  顾云篱眼神暗了暗,重新归至榻前。
  林慕禾仍在昏迷,扎在穴位上的银针更衬得她孱弱无力,思索片刻,顾云篱伸出手,犹疑着将缠在林慕禾眼上的五指宽的白纱一圈一圈褪了下来。
  那白纱之后,伤痕累累的眼暴露无遗。
  那本该是一双恬淡温雅的眼,单是从那鸦羽般的长睫毛便可以看出,若她双眼是完好的模样该是如何昳丽,只是此刻,她眼皮上横亘着长长短短的褐色伤痕、印记,眼下乌青,整张脸透着极不健康的病色,与“昳丽”全然无关。
  旋即,手指抚上那些印记、伤痕,细细感受着那似有若无的起伏。
  紧接着,她拿起一根银针,在她眼皮上小心翼翼得挑破了一点,取出一滴血来,随后,滴入碗中。
  暗红色血顺着透明的液体沉入碗底,聚成一点,只在边缘微微散开一点血丝。
  顾云篱神色黯了下来,长睫毛掩盖住眸底的浮沉,思绪瞬间纠缠起来。
  她细细摩挲着手里的银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举起一阵抬到眼前,对着烛火细细观察。
  银色针体之上,血液留下的那出,不知何时凝固着暗褐色的印记。
  烛火被门缝里泄进来的风吹的摇曳不定,暗色的阴影便在顾云篱脸上时隐时现,她神色莫名,盯着手中的银针,复而,又转向了榻上昏迷的女子。
  烛台上堆下一滩烛泪,临近破晓,院中终于传来了动静。
  小叶跑在前面,身后的清霜忙着关门、插门,一系列动作极快,她神色也仓皇,看见顾云篱,立刻跑上前来。
  “立刻去煮药。”顾云篱吩咐过小叶,拉着清霜便闪进了侧室。
  “怎么了?”
  清霜气还未喘匀,便抓着顾云篱的胳膊道:“出事儿了!”
  “何事?”顾云篱拍拍她,“慢慢说!”
  “方才我回来,看见一帮捕快在四处张贴告示!上面写着:太子北征失踪,官家闻询大恸,直接昏迷,病得起不来身,如今正是二皇子监国!”
  当今官家子嗣稀薄,只有三位子息。太子失踪,皇帝病危,二皇子监国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太子失踪,竟牵扯出了北地刀术!”
  顾云篱不解:“太子失踪与刀术何干?”他们世代居于北地,在这江湖也算与世无争,为何会掺和进朝堂之事?
  “我也不知……只是看那上面赫然写着……写着刀术掌门萧拥雪、大弟子萧介亭勾结鞑靼,陷害太子殿下致使殿下失踪!”
  “荒唐!”顾云篱忍不住出声,刀术驻守北地,本就是大豊抵御鞑靼的最后一道防线,且不说他们世代与鞑靼有着血海深仇,就单是萧拥雪……“那么一个清正的人,如何会勾结鞑靼?”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出声。
  “我也正道如此,可榜上还写着‘萧拥雪已就地正法押回东京听审’,还说萧介亭……逃了,至今下落不明,那张皇榜,便是各地通缉萧介亭的。”
  荒唐、实在是荒唐。顾云篱心里只剩这么一个想法。
  她幼时跟随顾方闻各地游历,也曾拜访过刀术,江湖之中侠义之士如过江之鲫,刀术之中更甚,他们大多出身草莽,居于北地,因着世代不堪受外族进犯滋扰,便自成一派,每年亦会向民间征收弟子。单论声名,刀术在民间不比朝廷的威望低几分。
  清霜再次出声,打断了顾云篱的思绪:“可这些说起来,与我们关系都不大,姐姐,我真正担心的是……”
  她话一出口,顾云篱便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有关自己当年的旧事,清霜只知与朝中的贵人牵连甚多。